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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那一年的风花雨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9日14: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 亮

  那一年,东西德合并,电视画面的一角,有一个骑在大人肩上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白裙,金色的头发、白净的圆脸,眼睛睁得大大地四处张望,显得很好奇,似乎并不清楚眼前为什么会这么热闹,那副可爱模样让人印象深刻。

  那一年,北京亚运会上,母亲最喜欢的小老乡、被誉为“中国小燕子”的体操名将陈翠婷战胜诸多对手,先后站在了女子团体冠军、女子全能冠军、自由 体操冠军的领奖台上。“陈翠婷”这个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挂在母亲嘴上,而在我心里,我当时更喜欢的则是那个扎着马尾巴、长着一张瓜子脸、身材纤细苗条看上去 文文静静的樊迪,而她的这些特征也成为我若干年后选择女朋友的首要标准。

  那一年,七角井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之一、盐厂副厂长孟炜年初被免了职,据说是收了客户5000块钱。才5000!当时大人们都为他不值。

  ……

  那一年,从七角井到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而且很多事影响深远,可对我来说,意义最重大的却不是这些——

  亮堂堂的风

  那天有风,这本来就是个坏兆头。

  但下午放学,我刚从学校走出来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时我满脑子装的,全是上课时想出来的计划以及该如何按照计划实施,好好教训一下孟 阳。我得让他长点记性,同时,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可以让老木、大头、二蛋他们三个知道我的厉害,让他们知道,我想当老大可不是全凭嘴上的功夫。

  当时的风并不大,连沙子都没扬起来,只卷起几个塑料袋,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风筝似的在空中飘来晃去。可这又算什么?一年365天,七角井至少有 200多天都在刮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娃,又有哪个不是被风刮大的?虽然我学习不好,可还记得,那个瘦得跟猴一样、成天戴副黑框眼镜的地理老师讲过:这是 新疆著名的风口,风从这儿刮起,在20公里外一个叫十三间房的地方排开阵势,形成闻名全国的“百里风区”,最猛的时候连火车都能刮翻;而狂风卷起的沙尘在 南边的库木塔格地区沉积,便成了著名的库木塔格沙漠。更何况,刚刚3月底,正是七角井风最多的时节。

  孟阳跟我不在同一个班。我跟他也没什么仇怨,可他实在不该得罪老木,谁不知道老木家跟我家离得近,从小我们就混在一起,大了以后,他虽然学习比 我好,却依然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平时最听我招呼,是我最铁的兄弟。他作业没做是不对,可你孟阳就不能拖上一节课,给他借一本等他抄完再一起交?干吗那么 认真,跑到老师那儿告状,害得老木挨骂?这事,老木自己可以无所谓,我可不能不在乎,他丢人,我这个大哥自然也没面子。恰好,我又听说,孟阳只有一个姐 姐,我可不怕一个黄毛丫头来找我算账。

  那一年我13岁,大老木将近4个月,正上初二。七角井镇学校初二有两个班,我在二班,也就是所谓的慢班,和我一个班的同学基本上都是学习成绩不 怎么好或是不怎么守纪律的,连老师都不愿意管;而孟阳在一班,而且他还是一班的数学课代表,不光学习好,人乖巧聪明,小白脸长得也顺眼,是几乎所有老师面 前的红人。

  当时,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像母亲所期盼的,成绩能从地面一下升到屋顶,直接调到一班。我有自己的梦,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哥哥一样,交一帮朋友,走到哪儿都很威风。

  我们家三个孩子,我是老小,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当时上高一学习成绩老是全班前三名的姐姐就不提了,我们俩天生就是对头;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 是哥哥,他大我4岁,在镇上的技校上学。哥哥经常和他那帮子朋友出去,打牌、抽烟、喝酒,有时候还会跟人打架。这让爸妈很不高兴,说过好几次,不准哥再跟 他那些朋友玩,当面哥都答应得很好,暗地里却还是经常和他那些朋友在一起。根据我的观察,他的那些朋友常来找他,但并不进门,只要院子外响起一声尖厉的口 哨,哥哥马上就会找借口出门。

  有一段时间,我也经常屈起大拇指和食指,按照哥哥教的方法,放进嘴里使劲地吹,想吹出那种又尖又厉仿佛能刺破云霄的声音。在我看来,哥哥长发一甩、然后吹响一声口哨时的样子非常的帅,可轮到我,左手换右手,不管怎么吹,也吹不出一点响动。这让我非常沮丧。

  “差不多了吧?咱就在这儿等着!”出了校门,走出大概100米,二蛋站住,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回过神,有些不满地看了二蛋一眼。我们四个人里,难道你二蛋是老大吗?但很快,我就把心底的不悦压了下去,他们三个虽然都和我走得很近,但真 正听我话我能指挥得动的,只有老木,而大头和二蛋之所以愿意和我亲近,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好处。别的不讲,他们都看过我那一箱子小画书,吃了我不少好吃的, 我还给他们一人送了一把弹弓枪。但光有这些是不够的,想让他们真正服我,我还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好在,这样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

  “好,咱们就在这儿等他,敢不给咱哥儿们面子,咱们也别跟他客气!”我强压着心头的紧张,故作镇静地点点头,大人似的说着,和老木、二蛋在马路 边的树林带旁站了下来。现在,就等大头的消息了,按照我的计划,刚才我安排他去侦察孟阳的行踪。据老木说,今天正好轮到孟阳值日,他得打扫完教室卫生才能 回家,肯定会回得晚一些。

  “咱们这样,不好吧?”老木脸涨得通红,嗫嚅地说着,直到现在,他还在犹豫。

  这家伙,胆子比老鼠都小。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壮起胆故意大大咧咧地道:“你怕啥?待会儿你们都不要动手,看我的!”在我的想象中,孟阳的脸此 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先是左手虚晃一下,然后出右拳,重重地砸在那张小白脸上。这拳是直奔他鼻子去的,只这一下,就要让他满脸通红,染满鼻血。虽然孟阳还没 出现,可我的拳头已经开始发痒,迫不及待想砸到他脸上。

  孟阳怎么还不来呢?我的心越来越亢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汹涌奔腾,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燃烧起来。我相信,只要他一到,我肯定会真的动手, 真的。现在可不比从前,远的不讲,哪怕是搁在去年,别说孟阳惹的是老木,就算他直接得罪了我,我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因为他爸就是年初刚被免职的盐厂副厂长 孟炜,正好管着我爸。

  “来了!”二蛋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我抬头,果然,前面大头正快步向我们跑来。“来了!来了!”他人没到,声音颤悠悠地,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

  大头跑近,我们四个人全都猫着腰,钻进了路边的树林带。这也是我计划中的一环,我想,我们必须躲起来,如果让孟阳老远就发现了我们,他肯定会意识到不对,肯定会有所准备或者是提前开溜,那我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时,和我们一起走出校门的老师、学生全都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不光把我身旁三人的脸吹得发白,也把整条马路吹得空荡荡的。

  按大头的说法,孟阳并不是一个人在干活,还有一个人在帮他,而且,帮他的人并不是他姐姐,而是一个男的。由于距离远,大头并没看清那人是谁。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两个人,而我们有四个,照理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我的心仍然怦怦地跳得厉害。

  我似乎听到,七角井镇子后面,山的背后,隐隐约约传过来一种朦朦胧胧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它经常在我耳边神奇地响起。我曾不止一次 想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走出小镇,翻过山,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找一找,找到那个声音的源头。而且,我还知道,只要这种声音一响起,很快便会有大风刮 来。

  马路上,孟阳和那人这时已经出现在我视线里,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两个人挨得很近,显得很热络。

  怎么会是他?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就像身边那些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沙枣树,我呆呆地挺立着,呆呆地看着,全身发冷、似乎泡在冰水中,又仿佛从天堂一下子跌进了地狱,太突然,以至于连呼吸都忘了……

  那两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径自从我眼前走过去,可他们的声音却锤子似的砸进我耳朵,死沉死沉:

  “我这忙,你可一定要帮。以后你万一遇上什么事,有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给你撑腰!”这是孟阳身边那人说的,话语里夹着谄笑,怪怪的,就像米饭里掺了沙子。

  “嗯,好吧。”听得出,孟阳应得有些不情愿。

  天仍是亮堂堂的。随着突然刮起的一阵疾风,几乎在一瞬间,风的声音已经大了起来,嘈杂了起来,“呼呼”声、“嗖嗖”声、“吱吱”声、“呀呀” 声、“哕哕”声、“呜呜”声、“沙沙”声……在我的印象中,风有好些个颜色,黑的、灰的、黄的……可今天这风,却是亮堂堂的,虽然不见踪影,但风从各种物 体上掠过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并在我身体内部形成回响;脚下的大地似乎一下子便变软了,仿佛一头受到了惊吓的动物,身体在不停地战 栗,整个七角井这时都开始发抖;空气中到处是春风该有的那种硌牙的土腥味……

  “咋办?那是你哥……”盈耳的风声中,不知夹杂着谁的声音,和我的心一样绝望,似乎跌进了深渊。

  亮堂堂的天。

  亮堂堂的风更劲、更猛了,响在耳边,也响到了我心底。

  月光下的沙枣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想跟哥哥说话,心里老有一种被他出卖被他欺骗的感觉。

  如果他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他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一想到他在孟阳面前那副低三下四想讨好人的丑陋嘴脸,我就觉得恶心、想吐。 可他并不给我机会,在家时,他老是一个人,默默地呆坐着在墙角,就像电视里坐禅入定的得道高僧,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要不然,就是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就像 一头被人关进笼子里的狼;再不,就是趴在桌子上使劲地写,搞得跟三好学生一样。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我宁愿相信鸡有三条腿也不相信他是在学习。我抑制不 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曾经想过偷看,有一次,甚至成功地走到他背后都没让他察觉,可让我失望的是,虽然当时他一只手支着下巴一手握笔,在桌边已经坐了足足 半个钟头,面前的信纸却仍是一片雪白,一个字都没憋出来;我还发现,他胆大包天,都敢在家里抽烟了,虽然还避着爸爸妈妈,却不再躲我和姐姐,似乎一点也不 怕我们告状,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呛人的烟味,以前他也抽烟,却从不在家抽,身上也没有这么刺鼻的味道;另外,和从前一样,他还是经常出门,但让我奇怪 的是,他出门似乎并不是找他的那些朋友,因为每次他出门前,我都会伸长耳朵,细心谛听,可我并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口哨。

  哥哥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我敢肯定,这秘密和孟阳有关。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按镇上的惯例,每周六晚都有电影,这一天也不例外,中午放学时,写着电影名字的小黑板便在电影院窗户上挂了出来:《百色起义》,一听名字就是打仗的,肯定会很好看。

  吃完饭,本来,按原计划,我是要去找老木、大头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可我发现,哥哥今天吃饭吃得格外的快,不光快,而且吃得很专心,从头到尾一 句话都没说。这哪是我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而且,饭吃完,哥哥并没有急着出门,这更是出乎我的意料。眼看电影就要开始了,他怎么还不走?难道,他不看 电影要在家学习?我不信,就算这世上真的有三条腿的鸡我也不信。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为什么没来约他?

  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很好奇。

  正因为如此,我临时更改了计划,出门后并没有直奔电影院,而是藏进了家门口的林带里。

  不出我所料,我躲了没多久,哥哥便出了门。

  七角井的夜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

  银白的月色笼罩下,哥哥走得很急,我轻手轻脚,生怕惊扰或是踩疼了地上的月光似的,心也怦怦狂跳着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很快,哥哥便走过几排平房,走出了我们所在的盐厂二队居民区,顺着一个道口上了马路,在马路上走了没几分钟又穿过马路拐向另一个道口,道口旁有一个篮球场,哥哥笔直穿过球场,又穿过一条林带,终于站住了。

  我跟着他,小心翼翼地钻进林带,但我不敢离他太近,虽然站在同一条林带边,可我们隔了足足十几米,我全身放松,借着林带里树的掩护,轻手轻脚一点点向他那边挪过去。

  哥哥身前,大约20米外正对着他的是一排砖房,只看那排场大气的双扇铁门就知道,这排房子比起我们家的房子明显要高档得多,也新得多,不像我们 住的房子是土块院墙,这里就连院墙都是簇新的红砖垒砌起来的。这些房子也是盐厂的,但住的却不是像父母那样的普通工人,而是当官的。

  耳边,一声尖厉的口哨划破宁静的夜突兀地响起。

  我心一惊,那口哨声很熟,是哥哥,他在跟谁联络?

  谜底很快就要揭晓,我小心翼翼地从林带里探出头。

  没多久,那排砖房靠右第二家的大铁门“吱呀”一声张开口,吐出一条黑影。月光下,那人快步走向哥哥,而哥哥也往前走了几步。

  “把这封信给你姐,就说我在这儿等她。好吧?”我看见,哥哥往那人手里塞了个东西。

  “好吧。”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像是有些不大乐意。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这一个“好吧”却让我一激灵,是孟阳!短短的一瞬间,我不光知道了他是谁,而且很快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哥哥 会讨好孟阳?为什么哥哥会变?为什么哥哥整天趴在那儿写东西,还抽那么多烟?这下全都有了答案。虽然才上初二,可我们班已经有男生女生谈起了恋爱,真真假 假说不清,反正大家都在议论。不用说,我的哥哥也坠入了情网,而孟阳的姐姐孟月就是他的目标。

  孟阳回去,等了足足有半个钟头,那道门终于再次张口,吐出一个苗条的身影,她身上,是一袭比月光更白的连衣裙。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呢。”哥哥大步迎上去,显得很开心。

  “你来干什么?给你说多少次了,我得学习。”苗条身影开口,似乎有些不高兴,声音就像响铃一样脆生生的好听。

  “学习学习,你不能老是学习呀。你也得出来走走、活动活动,你看这月光多好。”哥哥笑着,先抬头看了看天,接着把头又瞄向那个苗条身影,侧转身,抬起一只手,指着林带大声说道,“还有这沙枣花,多香啊……”

  哥哥看天说月色的时候,我也抬起了头,今晚,挂在树梢的月亮并不比平时圆,但经哥哥一夸,似乎就是比平时要柔要亮,一下便烙在了我脑海中;当哥 哥的视线又转向林带、林带里的沙枣花时,我也把目光投向了身边——月光下的沙枣花。七角井的林带,大都是一种格局,中间种杨树,两边是沙枣。而这时,我正 好站在一棵沙枣树旁边,眼前就有一枝沙枣花。虽然花就在眼前,但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到它的香味,哥哥话说完,仿佛一扇门被打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激荡而 出,一会儿就塞满了我的鼻腔,塞满了我的气管,塞满了我的心肺,塞满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坦。

  这香,或许是她带来的,要不然之前怎么会没有呢?我一边想一边定睛细看:银白的月光下,只见一朵朵小小的黄里透白的沙枣花,就像一个个怕见生人 脸上含羞的小女孩,藏在枝叶间,隐住身形。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沙枣花,并把它收进自己的记忆,看上去,它们并不起眼,可从它们身上散 发出来的香味,却覆盖了整个小镇,还有小镇周边,那些铺满黑石子的戈壁滩。

  “行了,沙枣花有啥好看的?”苗条身影开口,不耐烦地说着,打断我的思绪。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哥哥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有些急了。

  “再别说了,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想这些。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苗条身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爸说了,以后我们的路都得靠自己,而且只有考上大学离开七角井这一条路,如果考不上,那这辈子就都得受人冷眼让人笑话了。”

  “这些我知道,可……”哥哥嗫嚅着,话都说不囫囵。

  “不行,我得回去看书了。”话说到这儿,苗条身影一转身,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月月,我爱你!”眼见着苗条身影已经到了门口,手已经摸到了门上,哥哥突然开口,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混杂在沙枣花的甜香里,在莹白的月光下久久回旋,有深情,有不甘,有无奈,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悲伤,隐隐带着哭腔。

  眨眼间,泪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个苗条身影蓦然回头,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向哥哥跑过来,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就像一头奔向泉水渴急了的小鹿,也像亚运会上正在进行体操比赛 的樊迪,白色的连衣裙在空中飘飞,如月光下盛开的一朵花;而哥哥张开双臂,心有灵犀地迎过去,然后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画面就此定格。

  然而,这却只是我的想象。苗条身影稍一停顿,接着便消失在门里。

  月光下,沙枣花香如故……

  太阳雨

  七角井镇子后面的戈壁,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近处,一览无余的,是荒凉复又荒凉的戈壁,除了星星点点几丛骆驼刺、红柳枝,似乎很难寻到什么生命的迹象。

  那天是星期天,本来我和老木他们打算到戈壁滩上烧洋芋吃,结果,路上大头竟然抓到一只刺猬。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把刺猬裹上泥,烤熟了,泥一揭, 刺猬的壳就掉了,味道极好。于是我们就动手,把从家带来喝的水全倒上,和了一大堆泥,裹好刺猬,又找来些枯死的红柳枝,老木甚至回家把点灯用的煤油也提来 倒了一些。很快,烈焰腾空,浓烟滚滚。当我们费尽周折,满怀希望地把泥团敲开时,刺猬蠕动了几下,竟爬了起来。气急败坏的我们,一顿乱石,就让它死于非 命。

  起初我们把精力全放在了刺猬身上,洋芋直接就丢进了火堆,也没像往常一样用土盖住,到最后,刺猬没吃成,洋芋烧得也不成功,8个大洋芋,基本上都成了焦炭,每个能吃的还不到四分之一,而且吃到嘴里一股糊味,难以下咽。

  可就这样,我们还是狼吞虎咽吃得很香。洋芋吃完,二蛋提议,去学校打乒乓球。

  回到镇子,天仍是晴朗朗的天,中间钉着一颗白亮的日头,湛蓝的天穹下稀稀疏疏地缀着些乌白的云团,云团间,不知怎么突然便落下些雨滴子来,雨不 密,却有黄豆大小,砸得林带里的叶子、还有树上挂着的各色塑料袋“沙沙”直响,像是喊疼;砸得林带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停抱怨;砸在马路上,一下就是一 个麻钱大的湿印;砸在浮土路上,一滴雨便是一个蚕豆大的坑,还要浮起一小股烟尘。

  看着晴朗朗的天,我们几个一下便兴奋了。七角井雨是极少的,有时连着几年也见不着,下得再久也不过十几分钟,往往连地皮都打不湿。更何况,天上还有这么好的太阳,不光是我,他们三个一定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太阳雨。

  确实稀罕。

  “小雨小雨快下大,地上的娃娃不害怕!”大头最先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敞开衬衣,向前冲去,好像这样就能多淋几滴雨,多占些便宜。我们三个嚷着,在后面追。

  很快便到了篮球场前,穿过林带,再往前,便是孟阳家那排房子了。

  我们正向前跑着,喊着,篮球场旁边林带忽然窜出几条人影,都是小伙子,年纪比我们大得多,看上去却比我们还要兴奋,也在雨中疾奔。

  但很快我便发现了异常,那四个身影,前面一个白衬衣显然在逃,想躲过后面三个黑T恤的追赶。他两条长腿撒开,步子迈得老大,很快便穿过篮球场,眼看前面便是马路。离那么远,我似乎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粗重的喘息。

  可是,到了马路边,那个奔跑的身影就跟中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停了下来。

  我们四个这时早就停住了脚,一起看热闹。只见,白衬衣前面的马路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五个黑T恤,成扇形排开,朝他围过去。

  我瞪大了眼睛,虽然离得远,可那五个黑T恤中的一个,看身材、看走路姿势,不用走近我也知道,那是哥哥。这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从他的表白被孟 月拒绝以后,他在家变得更加沉默,烟也抽得更狠了,一个多月工夫,右手食指、中指似乎已经染上了爸爸这个老烟枪手指上才有的那种黄。

  他很痛苦,这我知道。

  等我们几个凑过去的时候,八个黑T恤已经把白衬衣围在了篮球场边上,而白衬衣鼻梁上架着的一副近视镜,端端地正好对着哥哥的脸。

  “早就警告过你,再不准缠着孟月,你他妈欠打是不是?不听话。”哥哥身边一个长头发似乎是跟那副眼镜有仇,手指着一块亮亮的玻璃镜片,骂道。而他的话也让我一下子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我没缠着她,是她让我去,给她讲题来着。”白衬衣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几个人,低声咕哝着,似乎有些怕,但又不服气。

  “你他妈还不承认。告诉你,以后再敢缠着我兄弟的马子,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长头发的手指头直接戳到了镜片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哥哥也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显得很认真。

  白衬衣嘴巴张了几下,似乎看出哥哥没有动手的意思,一下子镇定了很多,“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放心吧,她根本就看不上我。”这句话就像一条鱼一样,从他嘴里游了出来。他的话让我的心一阵轻松。但紧接着,又一条鱼游了出来,“不过,你嘛,她就更看不上了。”

  “你个王八蛋!”这下,哥哥身边长头发才收回来的手一下拍在了白衬衣头上,像拍篮球一样。

  白衬衣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仍看着哥哥,“就算你把我打一顿,打趴下,她就能喜欢你?”

  这大概也正是哥哥所担心的,他脸沉着,没有开口。

  “再说了,你把我打一顿,我去派出所一告,你不光要蹲黑房子,还得赔钱,你自己觉得划不划得来?”说到这儿白衬衣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他的话说得我的心一惊,确实,如果哥哥真的把他打了,他去派出所报了案,那哥哥肯定会被抓走,家里还得给他赔钱。想想,是有些划不来。正想着, 下嘴唇一凉一麻,正好被一颗大雨点砸上,我一抿嘴,微微的有些咸有些涩,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到雨水的滋味,还是罕见的太阳雨,跟七角井的水质很像,跟我们这 一代年轻的七角井人的命运也很像,这也是那场雨,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

  白衬衣话音刚落,紧接着是“噢”的一声惨叫,我忙定睛细看,只见哥哥一只拳头才收回来,另一只拳头又已经落到了他脸上。白衬衣想往后退、想躲,可他身后也是人,将他堵着,让他无法闪躲逃开。

  一会儿工夫,白衬衣脸上已经挨了四五拳。

  “行了,行了,再不能打了,把人打坏了也是个事儿。”哥哥身边几个人一起动手,却是拦住了他,长头发两只手捉住他一只手,劝。

  “你他妈的。今天来,本来没想收拾你,你他妈还敢吓唬我,打的就是你。”哥哥一只手指着白衬衣嚷着,还想往前冲,却被身边几个人拦的拦,抱的抱,无法挣脱。

  再看哥哥对面的白衬衣,眼镜已经掉了,鼻子上估计也挨了拳,鼻血直淌,手捂都捂不住,将整张脸糊得血红,连地上、白衬衣上也滴了许多血。刚开始他还只是想把血止住,后来才意识到打他的哥哥已经被人拦住,想明白了,一抬腿便跑。

  混乱中没人拦他,白衬衣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当天中午,哥哥被镇派出所的人带走。了解了事情前因后果的爸爸妈妈下午便带着钱和一大兜吃食出了门。

  第二天上午,哥哥重新回到了家。算一算,他在派出所前前后后待了还不到20个小时。从派出所出来,哥哥还是哥哥,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萎顿,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多大变化;可事实上,经过那20个小时,他变了,整个人都变了。

  哥哥不说,我无法想象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那以后,哥哥虽然还是不爱学习,却老实多了,再不惹事了,跟他那帮朋友也慢慢疏远了。而 且,他还再三劝我要好好学习,听大人话,最好一辈子不犯事,不进派出所。我得承认,虽然我并没有把哥哥的话全都听进去,但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直到今天, 我基本上还是一个好人。

  两年后,哥哥技校毕业进了镇化工厂,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普通工人,并于3年后与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孩子结了婚,很快又有了孩子。

  哥哥的生活平凡得出乎我的想象。

  过后我常想,如果没有那一年的那20个小时,我们兄弟的生活很可能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是好是坏?我猜不出。

  插图:孟浩强   题字:周振华

  刘亮:新疆哈密人,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十八站》。现供职于兵团十三师新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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