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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新源:牛家二兄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9日14: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谢新源

  牛家在我们村虽属小户人家,却是书香世家。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家学渊源,但知道自牛家二兄弟以上几辈人,都在村里立私塾或在村学堂教书。甚而,从他们家走出的女人,也都识得字,会断文,颇显名声。

  上小学一年级,牛家二兄弟中的老大便做着我的班主任,并教授语文到三年级。我入伍后回家探亲方才接触到老二,却一见如故,遂成莫逆之交。他那时刚从监狱出来不久。

  文清老师

  牛家老大,名曰文清。

  我8岁方读小学,却穿着开裆裤,害怕别人笑话,就央父亲送我到村东由寺庙改成的学校报名。校长让父亲带我直接去找牛老师,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他。他是那时乡村为数不多的公办老师,刚从外乡调回村里。

  牛老师个头不高,梳着大背头,镶着几颗银白的牙。开学不久,我便感到他的性格其实并不儒雅,甚而有些急躁。语文课最初先学拼音,我们“āōē” 地很快能背会写,但那是就口念顺溜了,等到被他叫到黑板前打乱顺序提写,却大多傻眼,由三四个音节组成的韵母,很难有人能默写出来。这时他就会生气,恨铁 不成钢地罚站,一节课下来总有三四名同学站到黑板前边。

  然而,光罚站并罚不出什么效果,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教学方法,不再一味地领读、领写,而是把字母表做成卡片,打乱顺序逐张抽出让我们读,迫使我们记准记牢。

  在30多名同学里,我还算幸运。大概有些小聪明,天生爱语文,无论牛老师怎样教,我的成绩都挺靠前,加上勤快听话,就喜欢让我跟着他。夏天午休 时间长,他会到教室里检查,时间过去一半,我刚好睡醒,就跟着他到他的备课室兼卧室。他躺上床仅仅片刻便呼呼睡去。我搬过小凳,坐在他枕头边轻轻撩开他的 大背头,寻觅其中的白发,然后稍加用力,拔它下来。他只浓眉轻蹙,复又沉沉睡去……

  二年级,牛老师开始教我们毛笔字,可是,农村的穷学生有多半买不起笔和纸,只能听他讲了写法用手指在课桌上画。他想了个办法。他先用直尺在黑板 上画好“米”字格,再把粉笔磨成细面,加水拌成糊糊,用毛笔蘸了边讲解边示范板书,不一会儿水分散去,显现出他笔画分明、隽秀端正的楷书大字。然后,他便 把那些买不起笔墨纸的同学单独叫上讲台,手把手教,从点、横、钩、竖、撇、捺,到起笔藏锋,逐个在黑板上练,所以,学校组织毛笔字评比,我们班总得第一。

  我升入四年级换了班主任,牛老师去重新带一年级新生。“文革”在这时进入高潮,村南街东头的董保贤被选为贫下中农代表进驻学校。教育也要闹革 命,董保贤每个星期都要用一个下午,把全校师生集中到操场上,由他涕一把泪一把地忆苦思甜。不知道为什么牛老师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坐在自己班的前头,而是独 自站到台上,虽然不是批斗会式的接受批判,但分明是单独让他接受再教育。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说牛老师出身不好,村里把他家列为批斗牛鬼蛇神对象。

  整个下午,牛老师站在台上,头始终低垂。开始进入冬季,寒风呼啸,他被吹得东倒西歪,也得保持站姿,冻僵的脚不能跺,冻麻的手不得搓。然而,牛 老师却并未显示丝毫落魄消沉神态,他面色平静,头虽低垂但目光坚毅,我们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凛然不屈和人格的高贵不可辱。下得台来,他依然当班主任,课还 照旧上,我们叫他老师则更加用心,呼出呼喊父母般的情感。尤其对于我来说,如果四年级之前当他的学生时,喜欢跟随他是出自天然纯洁的师生感情,这时我对他 的深深敬重,则来自于一种人格魅力的强烈感染……

  可惜,牛老师烙印在我脑海里鲜明而超然脱俗的形象,短短6年便成为令人感怀和叹息不已的追忆。他在我读初二时去世,大概刚刚60岁。

  我读初中在邻村,加上早晚自习,每天四次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要走30多里路,很少耳闻牛老师的消息,勤工俭学颇颇,也顾不上去打听。一天早晨 到学校上自习,班主任王老师走到我课桌前,压低声说你们村牛文清老师去世了,咱们学校要送花圈,张副校长代表学校去,你和秀清抬着前面领个路。我当下怔 住,脑海倾刻间像被抽空,一片空白和茫然:怎么会这样,老师您真的感到累了吗?

  后来,我听说牛老师一直血压高,是突发脑溢血而逝。

  冬初,霜雾笼罩,田野一派沉寂。太阳也被氤氲不去的淡薄的晨雾所包裹,透出隐约白光,散发着一缕痛彻的哀意。我和秀清抬着花圈,走在我熟悉的乡 间小道上,间或,会有一阵急速的北风吹袭过来,花圈的缎带便发出哗哗之响,宛似心声,在倾诉我即刻就要站在他灵柩前面想要说的那些话语。

  文正叔

  牛家老二,名曰文正。

  认识他时我正上着军校,放暑假回家,而他刚从监狱里出来。

  是父亲带我去见他的。午后,刚落过雨,溽热被雨水所蒸发,顿时凉爽宜人。

  他住在临时借来的房子里,几乎没有家具和摆设,靠里墙一张床,窗下一方桌,桌前一把椅,多来几人就只能就着床坐。但他颇显精神,个头和牛老师差不多,也梳背头,不过他脸盘略小,鼻子却又尖又高。

  “你爸给我好几次说到你,上军校出息啊!”他热烈地握着我的手说。“政策好,要不是我当上兵,就无从谈起上军校。”我说。

  “是,要不,我也不会提前出狱。”

  “学习、训练紧张吧?”他问。

  “紧张,要求严。”

  “充实,有意义;年轻人能到军校锤炼,受益一辈子。”他心里似乎藏着什么,颇为乐意谈说这个话题。

  “你俩接着说,我要下地,先走。”父亲见我们有话可说,忙地里活儿去了。

  “我唱首歌,你听。”他站起身,眼望窗外,沉默片刻,然后大声唱道: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

  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

  携着手,向前进,

  路不远,莫要惊,

  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他挺胸昂头,挥舞双臂,自己给自己打着节拍;歌声高亢、雄壮,豪迈、有力;也仿佛忘乎了所以,任凭满腔激情恣肆宣泄……

  他告诉我,这是《黄埔军校校歌》。

  后来我问父亲,牛家老二怎么会唱这样的歌?父亲说他就是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毕业的,并且,他的坐牢亦与上这所学校有关。按父亲的说法,牛文正毕 业后尚未上战场大陆即解放,他没有随国民党军溃退台湾,而是回到家乡。遗憾的是,他带回一把刻有“蒋中正赠”的短剑,藏匿于被掏空的房梁梁头,结果被搜 出,按现行反革命治罪,逮捕入狱。

  父亲所以跟牛文正尤为熟识,不仅因为同村的缘故,他俩同岁,年少时父亲曾到他家私塾读过几年书。父亲能写一手好字,而且算盘打得也不错,懂得些算术,均得益于此。

  父亲交代我,可以叫他文正叔。父亲大他几个月。

  我告辞出门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本《金正日传》,书是全新的,他让我假期里读。那时,金正日当选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久,是朝鲜日后年轻的领导人,却竟有他的中文传记,这令我惊奇不已。

  “多读名人传,好。”他说。

  他的这句话我倒记住了,返校后便到图书馆借了不少这类书来读,各类人物都有,例如《东条英机传》。读名人传记使我受益匪浅,到后来我不仅读,而且乐于购买和收藏、撰写。如今,我的书柜里就码着不少这样的书。

  返校不久,我竟收到文正叔的来信,地址是他向我父亲要的。他信里说的就是今后彼此多写信。

  我再次探家的时候,文正叔已搬到村南潴龙河堤上去住。那条堤十多年前就已栽满桃树,每年春节刚过,桃花便迫不及待竞相绽放,层层叠叠,云蒸霞蔚般横亘在广袤的原野上,成为故乡土地上一道难得的壮观景致。

  “桃花堤”从此便被乡亲们叫开了去。

  文正叔被大队派来守护桃花堤。

  他住在堤顶一间低矮的瓦房里,仍简单地摆着那张床和桌,倒是门口所搭草棚和其下所垒的土灶台,透出些淡然野趣。

  护堤、挑水、劈柴、做饭,他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军人特有的干练孔武的赳赳之气显露无遗。

  “过去的事儿还计较吗?”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儿曾经的牢狱之拘的痕迹,觉得颇为奇怪。

  “那可能是场误会。假若我真要反革命,早随国民党军逃台湾去了;再说,凭一把短剑就能反革命?我只是对那段轰轰烈烈的日子想留个纪念罢了。当 然,那个时候的社会情形我总不敢就把那剑明目张胆地摆出来。”所以他说,无论是上国民党的军校,还是蹲共产党的大牢,他都不会感到幸或不幸。但他反复说自 由是彩虹牵着的风筝,只有跃上蓝天,方才显示出自由的珍贵。

  感叹于他的率真性情和大度豁达,我们就一直通着信,每每捧读,都引得我许久地沉思和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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