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七月，沿滦河而上

　　七月流火，其实是说天象而非天气。七月，我们赴河北采风。有俗语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相隔十里，生活风气不同；相隔百里，生活习俗不同；相隔千里，人情世事不同。看来采风并非寻常意义的旅行。接到河北省作家协会发来的日程安排，果然路程千里。由此说来，燕赵大地的风、俗、情，乃是此行的主要观感。天津与河北原本一家，内心顿生亲切之感。

　　遵化·清东陵

　　这是河北省旅游局与河北省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作家看河北”活动，我有幸忝列其中。出京城走燕郊，采风首站是遵化。遵化属于京东文化板块，与天津蓟县相连，因此并不陌生。从小知道遵化，由于这里农业合作化时期出了著名劳动模范王国藩和被称为三条驴腿的“穷棒子社”，受到毛泽东的称赞。改革开放以来，旅游业振兴，清东陵成为著名景点，尤其慈禧陵墓被盗的故事几度被拍成影视作品，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至于陵寝珠宝的真实下落，更是令人猜想不已。

　　我此行再度游览清东陵，感觉景区设施与管理有了很大提升。然而我心目中的最大风景乃是赵英健女士。她曾经四次做客央视名牌栏目《百家讲坛》，以清代陵寝故事为主线，为观众揭开康熙、嘉庆、道光、慈禧陵寝的谜团，一跃走红成为电视明星人物。

　　赵英健女士聪慧健谈，亲自为我们讲解，这是高规格的待遇。我是她的粉丝，听其讲解获益匪浅。清东陵，皆因赵英健女士登临《百家讲坛》的传播，更加成为吸引广大游客的著名景点。从大众传媒意义讲，电视受众与旅游业发展，确实关系密切。

　　清东陵，沉睡着皇帝皇后与皇妃，无言无语凝固于中国历史深处。赵英健女士的讲解，使得清东陵成为具有深厚历史积淀的景点，从这个意义讲，她盘活了历史也盘活了遵化的旅游资产，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搭起一座无形的桥梁。原本已被固化的历史遗存，随之鲜活起来。在历史与未来之间，恰是社会变革的当下。

　　这正是遵化给我的启示，也是我对“赵英健现象”的解读。

　　迁西·青山关

　　从遵化向东继而向北，我们前往迁西境内的青山关长城遗址采风。沿途丘陵不绝，山坡多栽板栗树，于灌木丛中呈鹤立鸡群状。当地名产“遵化板栗”，香甜可口。然而，从天津口岸输出海外，却改名“天津甘栗”。我在日本各地中华城或唐人街，发现都有“天津甘栗”出售，颇受欢迎。明明是遵化板栗，却让天津出了名，真是委屈了遵化。

　　进入迁西境内，一路车程，河流频现。我蓦然意识到“考斯特”正向滦河上游驶去，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天津便饱受干旱缺水之苦，民间流行“自来水腌咸菜”之说，市民饮用的自来水，苦涩难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引滦入津”工程告竣，天津人民终于喝上甘洌清凉的滦河水。滦河对天津市确有恩德，天津人对滦河怀有亲情。因此，车近滦河上游，我的心情与同行作家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看到公路右侧小河流淌，一打听方知它是滦河支流名叫长河。这就是一千两百万天津人喝的滦河水，不声不响奔流而下奉献而去，解救了一座特大城市的焦渴。

　　迁西境内河川纵横，还有洒河、清河、横河等等支流，全县80%的流域面积为滦河水系，积小流为大川，持续不断为天津市提供着水源。

　　迁西境内景点不少，有景忠山宗教文化旅游区、凤凰山民俗文化旅游区、潘家口水下长城、喜峰雄关大刀园……尤其迁西境内的大黑汀水库区，尚有栗香湖和滦水湾两处景点，均与引滦入津工程有关，可惜行程紧迫，我无缘造访。

　　在迁西众多旅游景点中，我们还是选择了青山关长城古堡旅游区。中国人的长城情结，几乎代代难以磨灭。

　　在迁西县115公里的古长城中，青山关古长城保存最为完好。这里有72券楼、月亮城、提吊式水门，还有修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长城古堡。关城设南北两门，我们从南门进入，登上城墙俯视城关，南北略扁，东西突起，呈元宝状，因此此处被人们称为“元宝城”。

　　我们穿过水门，在古堡址拍照留念，人一下子融入深远的历史里。青山关长城古堡颇具“活化石”的意义，令我们全然不觉地化入历史深处，不知今夕何夕。

　　夜宿青山关，这是一座古式山村小院，栽有果树与菜蔬。我与诗人汪国真为邻。闭灯安歇，夜黑如墨，万籁俱静。多少年了，身居嘈杂喧嚣的大都市，黑白颠倒的夜生活，霓虹闪烁，街灯如炬，使得黑夜不黑；笙歌不断的夜生活，卡拉OK，灯红酒绿，使得静夜难静。

　　青山关之夜，黑得如此清静，静得如此纯粹，不由发人深思。我们究竟需要什么的生活？反思社会生活的现代化，究竟让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是夜，我头枕长城，滑入童年梦乡。

　　前往北戴河·路上

　　离开青山关，驱车向南而后向东，前往旅游胜地北戴河。此行途中经过迁安，这也是辽代古县。改革开放以来，迁安钢铁产业崛起，成为经济强县。不觉间车过钢城大桥，一条宽广的大河跃入视野。这就是迁安境内的滦河干流。它与此前迁西境内的支流长河相比，可谓浩浩荡荡。心怀感恩之情，我终于体验到滦河何以济津，那正是由于它的宽广与浩荡。

　　驶出城市，进入郊野，滦河一下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宽广无比的河面上，薄雾笼罩，似真似幻，宛若仙境。这才是真正的滦河，这才是城市人多年无缘相见的充满野性的大河。我想起多年前看过北欧艺术团演出的“大河之舞”。滦河的滔滔之水，印证了艺术的真实。

　　我想套用《黄河大合唱》里的朗诵词：“朋友，你到过滦河吗？朋友，你见过滦河吗？你见过滦河那奔腾不息的场景吗？”

　　尤其天天喝着滦河水的天津人，请你们在节假日里到上游去看看真正的滦河吧，那是一条真正具有生命的河流，在那里很可能获得对生活的重新理解。

　　一路行驶，前方就是著名的北戴河。那里有更多的水，那里有大海。大海乃是无数条河流的汇聚而已。海水咸，河水淡。有俗语云：咸中有味，淡中香。

　　我还是想念迁西和迁安境内的滦河。

　　丰宁·一个不曾到过的地方

　　此前知道丰宁，因为它是诗人郭小川先生的故乡。我与郭小川的长子郭晓林是好友，他几年前从《中国作家》杂志社退休，竟然失去联系。

　　丰宁是满族自治县。郭小川故居在丰宁县凤山镇，我们前往拜谒。这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落，庭院不大，六间房屋改造为郭小川生平展室。我从一张张图片里看到这位著名诗人的今生今世。比如他在天津静海五七干校写作的著名长诗《秋歌》和《团泊洼的秋天》。我想起晓林兄曾经给我讲过郭小川意外身亡的经过，不禁感慨不已。人生无常，就在拨乱反正之初即将返京任职前夜，郭小川先生逝于河南省辉县。一个杰出的诗人从此哑言。

　　丰宁于1778年建县，取“丰芜康宁”之意。境内最为令人称奇的景点是九龙松。我拍了“九龙松”照片发在微信上，那么多朋友表示惊奇，都说走南访北，没见过如此壮观奇特的古树。

　　被称为“九龙松”的古树，据说栽植于北宋年间，历经6个朝代，已有千年历史。这株松树高4米，树围3.5米，全树覆盖面积525平方米，九条粗大的枝干，盘旋交错，枝头似龙头，树身弯曲似龙身，树皮宛若龙鳞，形成九条腾空欲飞的蛟龙形状，神韵绝伦。因此，它获得“天下第一奇松”的美誉。

　　九龙松风景区内，还有一座五龙圣母祠。祠内供奉的圣母，俗姓李，她育有五子皆为龙。当地盛产野果“欧李儿”。传说圣母受孕时感觉有“欧李儿”自左肋入而右肋出，即怀龙子，皆从母姓。我在祠堂看到圣母所育的第五龙子塑像，其尾残缺。讲解员告诉大家，这五龙子是条黑龙，其尾被斩断，因此人称秃尾巴黑龙。每年圣母生日，这条秃尾巴黑龙定然风雨兼程回家省亲，被民间称为“孝龙”。

　　我打量着秃尾巴小黑龙的塑像，猛然想童年时期与祖母共同生活，每逢农历六月十三必然雷雨天气。她老人家便望着天空说“这是秃尾巴老李回家看望娘亲啊”。

　　哦，我在丰宁县五龙圣母祠看到的正是当年祖母讲叙的“秃尾巴小黑龙”。祖母称他“秃尾巴老李”恰恰佐证了这条孝龙从母亲李姓。出自丰宁地区的神话传说，竟然远在天津得以流传。看来“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情”这句民间谚语，也有不应验的地方。

　　此行采风邂逅了这个儿时听到的神话故事，丰宁之行，不亦快哉。

　　地处丰宁坝上，有“京北第一草原”。这是距离北京最近的天然山地大草原，海拔1486米，总面积350平方公里，可谓辽阔高远。

　　这片草原自然风景区吸引游人的地方，被称为“大汗行宫”，也就是当年成吉思汗驻留之所。这个旅游景区以大自然为资源依托，以蒙元文化为基础，集访古探幽、观光娱乐、餐饮住宿为一体。进入大汗行宫城门，一片开阔地带矗立着无以计数的古铜色雕塑，再现蒙古骑兵战场冲锋的宏大场面。一尊尊雕塑形态神色各异，蔚为壮观。

　　乘电瓶车环游景区，凉风习来，尽扫暑热，令人身心爽快。沿草原湿地行驶，一条小河若隐若现，令我想起早年舒婷在诗歌《故乡山冈上》上的句子：“我相信浅草中，有一道看不见的泉水。”

　　然而，当我得知这道浅草中的河水居然就是滦河源头，不禁兴奋不已。我饮滦水三十年，今日见到滦河源，窃以为这是人与大自然的缘分。我取出相机拍照，便将这源头带回家中了。

　　这条与天津人民紧密相关的滦河，发源于丰宁大滩镇的东猴顶山，其干流在丰宁境内长147公里，流域面积3134平方公里，不舍昼夜流淌，经潘家水库分流，最终汇入天津蓟县的于桥水库，送往天津的家家户户。

　　我站在大汗行宫，瞭望滦河源头。丰宁胜地，不仅“丰芜康宁”，而且有着丰富的水利资源。从而滋润着我们日见干燥的心田，得以享受湿润而抵御沙化。

　　七月。七月我来河北采风。一路与水相伴，领略着燕赵山水，也感悟着燕赵豪情。七月。我溯滦水而上。七月，我在滦河源头，于暑热时节携几分清凉而归。今年的夏天，我为有福之人。

　　感受河北新貌，感受燕赵古风，河北福地，我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