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眼中无英雄——评吴宇森电影《赤壁》

　　赤壁一役，魏蜀吴三足鼎立局面形成。此役成就多少英雄，他们建功立业，流芳千古，文人墨客亦多藉此怀古抒情。吴宇森的《赤壁》亦加入抒怀之列，但颇让人失望。《赤壁》耗资数亿，片长近三个小时，场面宏大，可谓谓煌煌巨制。影片分上下部，下部未成就急不可待地先推出上部，此举颇类行为艺术。之前不久，余华小说《兄弟》即如此，先推出上部，事隔半年再推出下部，上下部互相联带，小说销售量剧增。《赤壁》先推上部，原因或许正在此。这是小节，不足挂齿，《赤壁》之坏另有其他原因。

　　以电影述赤壁之战，面临两个巨大困难：一是此役规模宏大，参战者以及伤亡众多；二是英雄荟萃，此役几乎就是英雄之间的斗智斗勇。前者若就小说而言，一句“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即可从侧面见出战争之酷烈。电影既关系画面，则不得不面对这宏大的战争场面，以及严酷的战争现实，但此点实不难解决。就中国电影水平而言，只要资金充足，则无足虑。后者才是电影和其它艺术的困难所在，此处亦最能见出电影的境界和工夫。中国电影拍大场面者多如过江之鲫，一时成为风气，但入流者寥若晨星，其弱点与问题即在此处。前者是资金问题，后者是导演和演员修为和境界问题，亦应是他们着力之处。前者是电影之末，后者是电影之本，但现在电影已经本末倒置了。

　　就前者而言，电影《赤壁》差强人意，它未避重就轻，敢从正面描写几场战争，战争时间长，战斗场面多。人山人海，战舰如云，打斗场面逼真，电影有气势恢宏的样子，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但电影若以此为优点，真是会令人羞愧。场面、气势只是表，它们只是里的外化，若里未充满，只会是徒有其表。视觉冲击背后若无大境界支撑，就仅仅只是生理上的视觉冲击，只能博得一时的视觉快感。当下中国电影就有此倾向：虚张声势，装神弄鬼，以表取胜。张艺谋《英雄》至于极端，徒具场面和色彩，里几被表挤压至于无，一个简单的故事反反复复地说了几遍。中国电影若沿此而进，只会日趋好莱坞化，电影成为商品，导演和演员只在包装上用功。《赤壁》略胜《英雄》，吴宇森于表上做足工夫，里上亦用力不小，他力图表里如一，但实际上依旧是表强于里，里弱于表。

　　何以故？因为赤壁之战中的英雄未处理妥当。何以不能妥当处理？因为导演和演员均不能望英雄项背，亦不能感应英雄之气，故《赤壁》中的英雄只是他们眼中的英雄而已。导演和演员拉低了英雄，却未能藉英雄之气提高自己。电影或其他艺术样式处理低于或弱于作者的人物时，自然可以随心应手，不为所误。但处理高于或强于作者的人物时，须小心提防，因为作者往往不能见出大者为大者在何处，强者为强者在何处，只能管窥蠡测，以己意度之。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实在是本坏书，即因林语堂低苏轼不知多少，却要强为其立传。赤壁之战成就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成就了无数英雄，导演《赤壁》自然重点不在战争本身，而应在于英雄们。英雄是可感天机，并能当天机立断者。几者动之微，能感天之几者，其本身必不同凡响，见识、胆量、智慧超出常人数倍，他们或生而如此，或靠后天修为而成，常人实难企及。赤壁鏖战就是英雄们的战场(电影《赤壁》的主题歌称为“心的战场”，亦好)，胜败固然依于军队，但兵士无知无识，只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导演与演员可以描出军队和兵士之形，这成就了《赤壁》的场面和气势，因为导演和演员高于士兵之故；导演和演员不能写好英雄，因为他们低于英雄之故。若一一质之，《赤壁》中的英雄皆未到位，不是导演和演员升高就了英雄们，而是英雄们被降低就了导演和演员。

　　曹操何等英武，何等气魄，诗言志，从曹操现存诗中就可见出其胸襟。但《赤壁》中的曹操却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曹操发动大军南下的目的竟是因其好色：发兵是为小乔而来。电影中的曹操，醉眼迷离，为小乔魂不守舍，至于误认舞女为小乔，并让其模拟小乔神态举止，活脱一个色鬼。曹操与大小乔的关系好为人所道，《三国演义》中涉及两处。一处是诸葛亮为激周瑜联刘备抗曹操，故言及大小乔。诸葛亮道：“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二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引军百万只为二女，此为诸葛亮激周瑜之言，故意言之，自然与实不符。曹操之誓言假诸葛亮之口道出，真假难辨，但在《三国演义》中另有一处于此雷同。曹操饮酒赋诗顾谓诸将曰：“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三国演义》为小说，作者倾向刘备，故自觉不自觉丑化曹操，但尚未言赤壁之战曹操只为大小乔。《赤壁》中曹操抱负与胸襟不言，偏言其好色。食色，性也，英雄自然难免，但英雄不为食色所制，反能控制食色。言曹操兴师动众只为小乔，这是导演和演员的臆测，只是他们眼中的曹操，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曹操才能为大众接受。因何发动一场大战，原因不再向形而上处寻找，而是从人自身找原因，曹操不为食来，那肯定就是为色而动。这就是我们眼中的英雄，我们也只接受这样的英雄。

　　《赤壁》中的刘备软弱可欺，真只是一个织席贩履之辈。《三国演义》中刘备亲自结帽，诸葛亮质之，刘备言：“吾聊假此以忘忧耳”。刘备别有怀抱，岂只是织席贩履。刘备起于民间，无权无势，无前人基业，白手起家，却能以仁著称，为天下人认可，最终称王道孤，与曹操、孙权鼎足三分天下。其时百姓若以观众为譬喻，刘备则是天地之间最大的演员，《赤壁》的导演和刘备的饰者焉能及此？刘备表面软弱无能，妇人之仁，但有其仁义与襟怀支撑。无此襟怀，只学表面，刘备自然只是一个庸碌之辈，只能插科打诨。《赤壁》中诸葛亮欲往东吴游说抗曹，行前刘备说：“你多吃碗饭，你好久没有吃饱了。”此处大概一是为展现刘备方面之艰辛，二是欲表明其爱臣子。然此句却类似搞笑，堂堂英雄说出此等话来，于是竟惹得哄堂大笑。

　　诸葛亮读书观大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更是“智而近妖”。《赤壁》中诸葛亮绝无此气魄与境界。《赤壁》中诸葛亮手持羽扇，自己解释说因在“可以使自己时刻保持冷静”，与周瑜以琴为谈之后，却说了句“我好久没有这么不冷静了”。真是插科打诨之词，诸葛亮之风采尽失。舌战群儒之时他的举手投足无丝毫英雄气概，言谈亦无过人之处，亦不能动人。原因则在于导演和演员与之相去甚远，未能理解诸葛亮，且不能悬置演员本身的习气，尽以己之意重塑诸葛亮。

　　孙权之妹亦为女中豪杰。《三国演义》中未直接描述孙夫人如何英武，却假周瑜之口言：“主公有一妹，极其刚勇，待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又假刘备所感：“却说玄德见孙夫人房中两边枪刀森列，待婢皆佩剑，不觉失色”。周瑜评为刚勇，刘备望而生畏之女子，是何等人物。《赤壁》中的孙夫人却只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丫头。导演安排她为马点穴，后点中刘备，此细节只让人觉得丫头调皮捣蛋。孙夫人饰者为赵薇，赵薇以饰演《还珠格格》小燕子名，小燕子为民间公主，疯疯癫癫、肆无忌惮，也不失调皮可爱。赵薇从此一举成名，却难以脱掉小燕子的习气，几乎成为本色演员。让她饰演孙夫人，英武沉稳的孙夫人成了疯疯癫癫的小燕子。演员之“我”太强只能成为本色演员，终身饰演一种或者一个角色，因为演员的“我”可以使之轻而易举进入一个角色，但是也阻止他们饰演另外的角色。若贾樟柯启用的韩三明，先是在《站台》等剧中亮相，后来独挑大梁饰《三峡好人》的男主角，因之竟得影帝之称。韩三明是地道煤矿工人，只要导演因势利导就能发挥出个人本色，但若韩三明不能空掉自我，则只会是一个本色演员而已，难以成为大演员。若演员之我较弱，甚至可以“毋我”，可以“空我”，则能演什么像什么，甚至男女性别差异亦可以抹掉，比如梅兰芳饰杨贵妃，因为演员之我阻止进入其他角色的力量较弱。若演员境界寥廓，则会不仅得其形，更能得神，因为已经不仅是形似，而是神似，但这种程度的演员一般不是演员，而是曹操、刘备、毛泽东之类的人物。[1]

　　余不一一述之，总之《赤壁》所饰英雄甚多，但无不降格，英雄之气尽失。原因固然在于导演和演员不及，亦在于时代风气。我们不能理解英雄时，会将污水加诸其身，将他们拉下地面，与凡人同列。此前有学者言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原因在于他有婚外恋，有二奶，故三过家门不入，此观点一时为人津津乐道。此与《赤壁》称曹操发动赤壁之战原因在于欲夺小乔为妻，二者如出一辙。若较前人赤壁怀古之作——比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之境界与其相去何止天渊，而这竟是我们时代的艺术，岂不可悲。

　　[1] 此观点出自张文江先生，张老师课上时常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