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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书店、丛书、出版——陈思和教授访谈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6日15: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涛

  题记:晚清社会大变革,自科举废除后,士人们纷纷转向。有介入出版者,若张元济;有介入教育者,若蔡元培;有介入创作者,若梁启超。出版、教育、创作皆是士人介入社会,化民成俗的方式。思和师三个象皆备。思和师经历简单,复旦毕业后即留校任教,以迄于今。任教的同时,思和师作为文学批评家与文学史家的形象日益明显。期间,思和师亦曾介入出版,编丛书、编刊物,亦成绩卓越。惜乎,对此关注者少。2007年,我从思和师读书,2010年毕业,前后计三年。思和师言传身教,将对学生的教育化入日常之中。转眼我即复旦毕业,毕业前,我围绕着书和出版社等问题采访了思和师。

  刘涛:陈老师您好。您作为文学史家和教育家的一面,成绩卓越,非常显著,因此大多数人都能注意到这一面。但您作为丛书主编和杂志编辑的一面较少为人道及。其实这亦是立德、立功和立言,只是这一面较之前一面隐蔽一些。记得您以前屡次会提到张元济,张元济就是以出版为我们民族立德的人。我们今天的采访就以出版为主吧。

  读书人与书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读书、教书、写书、编书,总是在与书打交道。书的含义现在变得单薄了,分量亦轻了,此前书就是《尚书》。《尚书》是“政典”,一个国家,一个王朝都要建立在这上面。读书人或可指读《尚书》的人。因此中国的读书人多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但那时候,一般人读不到书,书都是被皇家垄断了。后来书一步步去魅,失去神圣光环,于是渐入日常生活。最终书可以买卖,变成了商品,如此当然要有书店。我们就先从书店谈起吧。书店问题尽管小,或可带出思想史的问题。您1977年入复旦读书的时候,复旦周围的书店多不多?

  陈思和:70年代末80年代初时,复旦周围没有私营的书店。只在学校里第一教学楼里面,有一个小书店。那是新华书店驻复旦的一个门市部。我的记忆中每次下课去这个小书店,里面总是很多人,觉得热气腾腾。尤其每当有新书出来,同学们总是排起长队,在那里等着买书。如果去晚了,新书一下子就会卖掉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钱钟书《管锥编》就是在那里买的。80年代,大家对于新书有如饥似渴的感觉,故能如此。

  刘涛:那时候经济体制还没变嘛。我是2000年读大学本科,那时候我们同学对书有感情者已经寥寥无几了,您说的排长队买书,这么壮观的景象亦不复见,我们惟有排长找工作。真是风气变了。你印象中复旦周围有私营的书店是在什么时候?

  陈思和:有私营书店是9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之前不让个人办书店,全国惟有新华书店,所有的图书都由新书书店统一管理、经营。后来有了店中店,即在新华书店里面办一个有特色的专柜,算是创举。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市场经济方兴盛起来,私人书店亦在那时兴起。当时我们中文系有两个学生,办了一个书店,叫鹿鸣书店。影响不错,亦算是乘了时代风气。当时中文系进书,经常委托这个书店购买。有时奖励老师,不能用现金,都是将钱放在鹿鸣书店,老师们自己去挑书。一个好的大学周围应该有好的书店,好的书店或可依托于好的大学。北大附近有很多有名的书店,比如风入松书店、万圣园之类,复旦周围很少。复旦周围多是一些出版社在附近办一个门市部。上海第一家私人办的学术书店在斜桥附近,叫凤鸣书店。当时新华书店中的那个店中店,后来独立了。

  90年代时,好多人都想办书店。希望将大学、出版社、书商联合起来,作一个渠道。当时我也支持了一个小学术书店,但是因为资金较少,再加上市场压力,这个书店越来越差,甚至进盗版书,后来夭折。我当时希望建立一个著述、教学、销售整个系统的图书渠道,但好像也是空想。

  刘涛:您在复旦周围淘书多吗?

  陈思和:不太多。因为我不住学校周围。一般买书就去市区,但有时候也在复旦周围买。逛书店是人与书之间的交流,可以沟通人与书之间的气息,经常逛书店的人气质可能两样一些。现在流行网上阅读,电子书籍很多,这样就缺少了人与书之间的亲近,只是对着冷冰冰的电脑。逛书店可能就是逛逛而已,四处看看。亲近书本是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当然现在的人都很忙,于是逛书店的次数也少了。现在大家都是网上购书,看中之后,点一下,就会给你送来,方便是方便了,但是缺少了人与书之间的亲近。

  刘涛:张新颖老师曾经说过一句很好玩的话,他说得出一个结论,书不能包上封面,因为封面会阻隔人与书之间气息的沟通。我在复旦待了五年,大部分时间在文科图书馆的四楼度过。中午、晚上出来吃饭,饭罢就把复旦周围的书店都逛一遍。觉得真是快乐。您说一度想办一个书店。那您理想中的书店是什么样子?

  陈思和:首先我觉得书店不应该由书商或老板来办,而应该由文人来办。书商办书店只在利;文人办书店却可能别有怀抱。书店最好不要走市场这条路。文人办的书店也是为文人办的。书店最好是思想交流的空间,会有些沙龙在这里举行,有些讨论在这里进行。读书人在这里看看书,喝喝咖啡,聊聊天,那非常好。鲁迅当年就经常在内山书店聊天、会客嘛。如果书店意在盈利的话,就会变味。书商对书无感情,只是将书视为商品;文人不同,对书极其有感情。有个开书店的朋友曾经和我说,他的书都舍不得卖掉,卖掉多可惜啊。只有这样,才是文人办的书店。

  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旁边的小路全是书店。很多是旧书。每一家都没有服务员。老板坐在里面。顾客自己随便挑书,挑好了,进去找老板付账。其实那些店除去房租、各类费用,赚不了多少钱,只是父母传下来的店,他们需要传承下去,但维持生活是可以的。

  在台湾,我见过一个书店。里面好多小孩子坐在地上看书。那个老板是上海人,是穷苦人家孩子出身。他告诉我,他知道读书对年轻人非常重要,他办书店的一个希望就是可以让买不起书的孩子可以在那里看书。

  刘涛:对啊。书店其实可以当作一个小图书馆,小孩子可以去读读书。阿城说,他小时候就经常在书店读书,读不完,怕书被卖掉,就藏起来。第二天去书店,找出来接着读。有时候捞起来,一看不是自己读的那本,原来很多人都那么做。现在中国大部分家庭几乎没有什么藏书。我今年十一长假回老家胶州,这是个小城,惟有一家新华书店还算大。我进去看了一下,里面很多人在看书。但仔细一看,发现几乎都是小孩子,围在文学专柜附近,很多人就那么席地而坐,我很感动。但这个书店里几乎没有成年人,我想成年人都在娱乐场所,酒吧啊、KTV啊之类里面。成年人都不读书了,小孩子多少还有向学之心。

  另外,书店这个“小图书馆”对于当下反应很快,多逛逛书店就可以了解当下的学术界。逛书店如同读当下的学术期刊。对于这点,我深有体会。

  读书人买书之外,还在读书,写书。您迄今两次开设“自己的书架”专栏,这都直接与书相关。九十年代,您第一次写“自己的书架”用意何在?

  陈思和: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一度想去德国读书,于是在外语系潜心学了两年德语。那时候觉得自己总读德语,好久不读中国书,也不写文章,这样也不好。于是我就在香港《大公报》上开了一个栏目“我的书架”,算是督促自己读读中国书。

  刘涛:2006年您又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开始“自己的书架”,后来结集,就是最近出版的《献芹录》。您作此书用意何在?

  陈思和:在《献芹录》中,我这么说:“今日重新开张,非欲重蹈当年闭户读书的需要,倒是因为俗务益增,凡心太重,想给自己争一个安静读书的理由,加强自我约束而已。”《献芹录》中的书是以新购图书为主,边读边写,随感随记。写这个栏目也是为了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最近在读什么书。

  刘涛:您前后两次开设“自己的书架”,我觉得很不同。前次,似以渡己为主;这次似以渡人为主。也是因为两次专栏前后隔了将近二十年,能量不一样了。当然,我只是提了这两个专栏,近几十年您一直笔耕不辍,著作等身,能量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除却读书、写书、教书之外,您还主编过很多丛书。影响非常大的有“火凤凰文库”。这套丛书真是恢宏。既有前辈学人,如巴金先生的《再思录》,贾植芳先生的《狱里域外》,朱东润先生的《李方舟传》,沈从文先生的《从文家书》,又有初叩学界的年轻学者,若张新颖,郜元宝等人之书,又有翻译,郜元宝老师的《人,诗意地安居》,李振声老师的《苏门答腊的郁达夫》等。您当时主编此丛书的初衷是什么?

  陈思和:其实初衷还是跟我办书店的思路一样。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市场经济全面铺开,社会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当时有人抱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当时人文学科几乎是最混乱的时候,且有传说言社科院要解散了,老师不好好教书,学生不好好读书。学者们纷纷跳槽,下海。人文精神处于危机时刻。我们提人文精神大讨论,也就是基于这个背景。说白了,人文精神不是高谈阔论,人文精神是做出来的,是在具体实践中释放出来的。于是我想做些实事。其实市场经济,我觉得是有益的,以前是一潭死水,现在放开,就活泛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比较相信存在主义,通过自己走的道路去实现自己,即使失败了也无所谓。当时我的榜样就是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当时通过出版支持了那么多作家,几乎是新文学的半壁江山。于是,我想通过出版学术著作,来推动学术研究,鼓励和保障学术研究。将大学以及各个方面的销路打通,通过资助,我们自己出版学术著作。当时资助我们的老板是一个军人,我们77级上课时,他在我们班上听过课。后来转业了,到海南作房地产,做得不错,就想资助一下学术。后来他见到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困难。我说我希望能有一笔出版基金,可以出版一些学术著作。他后来将自己的汽车卖掉,先后资助了两次,共十四万。我就办了一个“火凤凰学术著作出版基金会”,于是开始策划“火凤凰丛书”。当时有一辑是新批评文丛,现在差不多上海最活跃的批评家,比如郜元宝,张新颖等,都是那时候推出来的。我希望通过出版学术著作让他们坚定自己的学术信心。

  刘涛:是啊。当年“新批评文丛”中的诸位老师,现在都是上海文文学批评界的中坚人物。大家老说,南京出作家,上海出批评。编丛书不仅可以鼓舞士气,而且还能可以开出风气。当时您为什么以“火凤凰”为丛书名称?是取凤凰涅槃的意思吗?

  陈思和: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刘涛:火凤凰这个名字,我觉得很悲壮,但是也充满了生机,或与其时境况相符吧。您后来编《上海文学》也是编“火凤凰丛书”这个思路的延续吗?

  陈思和:去《上海文学》不是我主动要求的。当时这份杂志陷入困境,欠了半年的工资,当时的主编去大学当教授了,这份杂志于是就搁在那里没有人管。其实当时很多人想管,大约是最后为了平衡,就想请一个外面的人来管。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于是把我请过去了。其实,当时我的亲人和朋友们都不同意我去作主编,或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或觉得这是是非之地。1990年以来,我一直在探讨市场经济时代知识分子应该如何发挥其作用,也有意关注了教育、出版以及人文学术思想的传播,我觉得这是三位一体的构成了知识分子的理想岗位。

  刘涛:您当时编《上海文学》时,事先是否预定了这份刊物的大思路?

  陈思和:没有。都是边走边总结经验,很多后来的思路都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

  刘涛:您当时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名为《走通两仪,独立文舍》,副标题为《主编<上海文学>的一点追求》,这算是您主编《上海文学》的大思路吧?

  陈思和:我不希望《上海文学》范围狭小,只是局限于“上海”,而是希望扩大这个杂志的场域,将杂志的界限扩大。于是我接任《上海文学》主编之后连续去了宁夏、甘肃等地区,策划了西北青年作家小说、广西青年作家小说、甘肃小说八骏、河南作家小说专号。《上海文学》不仅仅是上海的文学杂志,而是上海为当地文学搭建的一个平台。又放眼世界,于是注重国外优秀小说的翻译,扩大世界文学的信息量。相继发表了奈保尔的《波西米亚》,拜耶特的《森林里的怪物》,卡弗的《柴火》,雷肯的《海》等。我的理想是《上海文学》不仅是中国读者了解西方文学的窗口,亦是西方读者了解中国文学的窗口。后来与法国人文之家基金会合作中法作家对话会,亦是此思路。

  刘涛:这是“走通两仪”?

  陈思和:对。“独立文舍”,我用了沈从文的话作比喻。沈从文将文学看出人性的神庙。“文舍”即神庙,需要以独立于市场的审美精神办好这个刊物。

  刘涛:其实,我觉得您无论作老师、文学史家、批评家、编辑,道一以贯之。只是将这些能量放在了不同的领域之中而已。谢谢陈老师。我们的采访就此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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