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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仁:万卷楼和江边农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6日09:23 来源:中国文化报 王宗仁

  我回到京城已经一月有余了,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捧起夹在书页中采自万卷楼下的那朵被青草簇拥着的小花,慢慢地回味。我真的无法淡化当时攀上这座楼后带给我的文学感觉,走进三国文化长廊的那种享受难道不是文学吗?万卷楼是《三国志》作者陈寿读书和治学的地方,三个展室陈列着陈寿的生平以及他编著《三国志》的极其珍贵的史料、文物。这座楼始建于蜀汉,依山而建,三重阁楼,气势恢宏,高台回廊,朱檐黛瓦,很有汉魏风范。

  它是我见到的古楼中最让我留恋最让我回味的建筑之一。当然我必须坦率地承认,畅流的嘉陵江是我钟情于它的无法排除的重要原因。

  我站在三层楼上遥望嘉陵江在川东北大地上移动着,缓慢、冷静、理智,似乎还有几分忧伤。万卷楼像记忆深处的影子,正是嘉陵江穿过一段长长的峡谷把这座古楼带到明媚、宽旷的现实日子里来!

  我是第一次亲临嘉陵江。可是这条江在我心里已经流淌了五十年。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修筑宝成铁路,作家杜鹏程在工地深入生活,写下了不少筑路工人与江水搏斗的作品,我跟着他的那些火辣辣的文字走进了嘉陵江。嘉陵江留给我的印象是:暴狂、野性,甚至被筑路工人征服以后仍然要撒野。这就是我脑海里的嘉陵江。应该说句心里话,正是因为嘉陵江这种肆无忌惮的狂野,使我对它一直向往着。平平淡淡,逆来顺受,还能算江河吗?黄河长江不都是狂野难训吗?可也正是这一江一河孕育了我们世代传承的江河文明,给我们滋养了强国富民的农业家园。铁路跨过嘉陵江通往天府之国,这条路才显得更雄伟。

  我向往从未谋面的嘉陵江!

  嘉陵江不分昼夜地在我的印象里流了半个世纪。今天当我走近她身边时,心中残留着一点恐惧,蓬勃着一点向往。向往多于恐惧。

  汽车在川东北大地上穿行,公路常常时不时就贴在了江边。嘉陵江藏得好深呀,她总是出奇不意地出现在我们这些乘车人的视野里。每次看见江水我的心里一下子就湿润起来。汽车在江边奔驰,犹如嘉陵江放开了川东高原的缰绳,世界在眼前放开,心灵豁然开朗。车窗外奔涌着起伏的山岭,遍山都是绿茵,穿不透的绿,走不完的绿。这绿不分层次地漫过一座又一座山岗,涌成了另外一个四川盆地。川地的绿,鲜嫩、柔绵、美奂。坐在行进着的汽车上的我,总觉得自己整个地连头带脚都被融化在这绿波之中了!

  我真的难分辨这绿是草还是水了!

  有水来牵线,有风做伴娘,嘉陵江能不给川地施舍如此浓绿的色彩么!

  汽车继续急驶,一会儿攀上一会儿又窜下,走不完的丘陵地!倾颠中我常常会在万绿之中突然看到一点亮色,阳光下青草丛中的江畔和山角相交处一点亮色。几间农舍,灰的或白的墙,屋顶蓝瓦,确实很亮。独门独院的农舍。稍远处的山腰,再远处的山腰,都有这样的农舍,埋在绿茵中又亮在绿茵中的农舍!

  停车。小憩。

  我拜访农舍主人。一位典型的川地妇人,四十岁上下,盘在头顶的布巾使她显得朴实、干练、精劲。我似乎听见江水的声音爬上她衣服上的几块补丁。妇人告诉我,儿子在坐汽车要摇晃五六个小时才能到达的一个城市打工,为城里人装修房子。女儿在山那边的学校读高中,明年高考。儿子是为女儿准备上大学挣钱的。老公原先撑着一把橹在江上打鱼,有时顺便也运送渡江的客人或捎带运些山货,家里这栋新房就是他用心血钱换来的。五年前的那场意外的洪水把老公打入江里再也没有回家。小屋对面山坡上的土堆便是老公的衣冠坟。她要天天望着他,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他呀!一个妇道人家操持一个家容易吗?妇人说着就撩起衣角擦泪花。我安慰她:明年女儿考上大学,你的日子就会有了希望!她举目望着对面的山坡,说:女儿学习一直不错,有出息。她上大学的那一天,我会第一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爹的,他在那边也会为女儿高兴!妇人说着又擦起了泪花。

  我怎能不理解妇人的心呢!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思念对儿女的牵挂任何时候都是她的重负也是她的动力。我望着江水想:有时一滴泪也会把人的心掀翻在大江里!

  我留意到房门一侧一小方桌上有一台电话机,悄悄地卧在那里。电话机旁放着一个小本本,一支圆珠笔。妇人告诉我,儿子和女儿每周准会打一个报平安的电话,她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就像见到了他们,悬念的心也随之落下。为了节省话费,这电话只接不往外拨。每次来电话她都会把孩子的话记在小本本上,闲暇时便翻开看看,就像孩子们在身边很亲切。妇人说,她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程度,本来就识字不多,后来又粗手粗脚地种庄稼,识得的那几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记录做得很吃力,有时不得不划个符号来代替。那也亲切!

  我很感动,说:你做得太好了,这记录本记着一位母亲对儿女的思念、企盼。你坚持做下去,等孩子们长大成人了,这厚厚的一本电话记录,是他们也是后辈人的一笔财富。说不定会有个有心人把它出版,成为一本感恩、谢母的大书哩!

  那妇人直摆手,实实不以为然。

  一个普普通通川地妇人的质朴形象就这样挥之不去地留在了我的印象里。说她质朴、平凡,我连她的名字都没有留下。可她呢,竟然搅得我的思绪久不平静,以至回到京城多日了也无法忘记她。崇敬吗?同情吗?热爱吗?感念吗?都有,又似乎不全是。完全出于对普通劳动者的感情。崇敬大于同情,热爱多于感念。我和她隔着数千里厚厚的泥土,我相信千里迢迢的一千层阳光也不能将北方落雪的天气捂热。可我分明隐隐约约地听到她从嘉陵江边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挑着水担、撑着橹桨的轻巧吃力的身姿!

  正是从妇人的脚步声里,我左顾右盼地听到了另一个人响在川东大地上历史的脚步声。陈寿。

  陈寿与这位妇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不知道。但从她想到他,于我却是很自然的事。他们都是嘉陵江水滋养的儿女。天府大地上的恩与仇,让他们该弯的弯下去,该直的直起来。

  于是,我人回到了京城,心却返回到了南充那座万卷楼上。那是南充人陈寿少年苦心读书的地方,他的一生当然也有风情万种,但更多的是历尽坎坷。前期他在蜀后主刘禅朝中做观客令史,后期在西晋任著作郎,均不得志,被贬官。心怀亮色的他始终瞻望前方,勤奋地纂史。他用十余年心血完成的《三国志》六十五篇,成为近代之佳史。晋书认为左丘明死后,能与司马迁、班固媲美的史学家唯有陈寿。千百年来,人们根据《三国志》编写的说唱、故事、小说和戏剧,深入人心,脍炙人口。其中尤以罗贯中编著的《三国演义》最有名。陈寿功名永载史册,南充因而成为三国文化的源头。南充人理所当然地应该为陈寿骄傲。陈寿的品德像他的著作一样贯通历史,也是值得中华民族引以为自豪的。陈寿的父亲是马谡的一个参军,失街亭后,诸葛亮挥泪斩了马谡,陈寿的父亲也被处以髡刑(剃光头发)。这无疑是一大耻辱,况且诸葛亮之子诸葛瞻一向轻视陈寿。可是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仍直书马谡违背诸葛亮的正确节度,犯下大错,致为张郃所破,失却街亭要地。不仅如此,陈寿还特别赞扬了诸葛亮鞠躬尽瘁、执法公正的品德。为仇人唱赞歌的人查遍历史也是凤毛麟角,陈寿首屈一指。

  农舍主人,一个默默守着一方土地衣褶里落满草屑的普通农妇!

  陈寿,一个视野开阔地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审视与批判的史学家!

  万卷楼和农家小屋,建在相距数千年的两个年代。但对它们的主人我同等地看待,同等地敬重!因为他们都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齿轮上的螺丝钉!

  万卷楼和农家草舍,都为历史的丰碑!

  嘉陵江吹来的凉风带着川地的神韵,拂动着在京城眺望南充的我。我让这风捎一句话到那间农舍,告知那位妇女:你让我在很远的地方想起了陈寿,想起了三国文化!

  京城奔跑的马路是乡村的神经。真的,我很想念嘉陵江边那位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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