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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兰玉: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5日08: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田兰玉

 

 

 

  10年及至20年,甚至于更多年来,我身旁的最近处,站着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胖子是我的朋友姚鄂梅,她来得早,大概是1989年。然后这个胖子领来了一个瘦子,那是2001年的秋天。瘦子在隔年的冬天成了我的老公,老公大名余庆,可更多的人叫他毛子。姚鄂梅写小说,写小说的姚鄂梅还叫姚鄂梅;余庆写诗,写诗的余庆不叫余庆叫毛子。少壮时代两人曾在一个圈儿里混,那个圈儿叫“傻孩儿文字社”。江湖传闻,说这两人现在在更大一些圈儿里混,混得小有名气啦!我一直在那个圈圈外面满怀敬仰,偶然会朝里面张望一下,但女胖子与男瘦子都没带我进去过。

  先说朋友姚鄂梅吧。我们在一起几乎有了一辈子那么长,又好像只有一天那么短。她在1989年的大冬天穿着一条麻质短裤,在宜都西正街上走得热气腾腾、怒气冲冲。眨巴眼就到了2011年的夏天,她还是走在这西正街上,手里牵着3岁的女儿,平和淡定,腰身柔软,和我讨论着父亲的病。走在她身边的我,像棵傻头傻脑的包尖白菜,硬是没看出她的学问来,年过四十倒是混出一身的都市味。20年前在她父母住的上街头那个小小的出租房里,积雪融化后的冷风从门缝里直灌进来,她多病的母亲在床上不停咳嗽,我们关上窗,熄灭灯,围着一盆小小的炭火,各自点上一支烟,努力在黑暗中做出很老到的样子。发工资的时候我们会去逛西正街,那里有很多卖衣服、口红、香水的小店,我们在桥头商场门口的地摊上点着10元的火锅,烟是没敢带上街,手里换成了啤酒,很豪迈。喝着酒,八卦身边经过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时她会说到“傻孩儿文字社”和一个叫毛子的人。

  说到书,那时我们好像没什么书可读,也没想一定要读点书。也许有几本杂志,《小说月刊》《花城》之类,更多的是我们在一起看碟,姚鄂梅在宜都中国银行的宿舍很大,客厅的中央放上席子,席子上铺着《金融时报》,专家与我们的领导在上面喋喋不休。我们两人像和尚打坐一样,坐在报纸上认真地看碟,面前是一大堆的瓜子花生,看到动情处,两人抽抽答答的,拿面纸时顺手抓一把花生或瓜子。有一次我们看的是《埃及艳后》,先是和尚打坐式,看着看着,不对了,两人几乎同时转身,相向而坐,向对方发问,“怎么回事啊!那个谁不是上一片碟就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啊?”我们呆了片刻,两人拔席而起,指着对方说,“我说老了吧!碟都看不懂了!”原来是我们看错了碟片的顺序。看完碟片之后,收起报纸,卷起席子,辽阔的客厅,依然干干净净,她的住处老像没住人。那一年我们都是28岁,她走了男朋友,我走了老公。

  憋闷的时候姚鄂梅就想走,可不知道门在哪里,找人去算命。在冬天西正街的梧桐树下,总是坐着好几个算命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在寒风中哆哆嗦嗦为吃饱或没吃饱的人指点人生,姚鄂梅抽了“……千年的铁树要开花”一签,大喜而归。没过一千年,可能不到一千天,姚鄂梅有了走的机会,走的时候,她打点行装,把我看了又看,发现很不方便携带,很认真地说,“毛子耍单了,介绍给你吧”,“最起码,他有一箱子谁都没有的书”。

  相亲在一个叫伊甸园的馆子,在楼下候着,热情万分、真诚无限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站在楼梯深处,像影子一样单薄的才是主角毛子。这个被姚鄂梅称着“诗写得好,很仗义”的哥们儿,有着一张很奇怪的脸,他的额头很高,以至于整个脸的比例还呈现出婴儿的特征,但不幸的是脸上长满皱纹,更不幸的是他皱纹间的笑,像七八岁乡野男娃子无遮无拦的笑,在皱纹间左右突围,活生生把一张脸挤得像一枚大笑着的核桃。多年后我看到“本杰明·巴顿”时,这个婴儿老人,让我想起站在我身边的这个瘦子。

  事实证明,我是一个趣味古怪的人。我很好奇,好奇这样一个人如何谈恋爱,而领袖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我这一尝,就是10年,我越来越坚信这“梨子”是与苦瓜嫁接的。

  “梨子”与苦瓜嫁接的这个瘦子,让我的味蕾进化成了变色龙,必须随时准备适应各种各样的古怪与荒诞。

  我们的新婚之旅,从家里出发时说是去云南,到了武汉,住了一晚,我这崭新新的老公说“我们去黄山吧”。婚前,我已无数次发誓“这一次,就只当是嫁给了一条板凳!横竖要过下去”,所以我欣欣然说“去黄山,好啊!”走到安庆,他说下车吧。然后带我经过一条在乡镇还算宽畅的马路,一个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宾馆,我很奇怪,这老公只是在四处张望,并不进去,又走了很久,我们在一个好像还没完全峻工的两层楼的房子前停下,仔细一看,房子没有门,门的地方挂着一块灰头土脸的布,布上有人用毛笔写着“旅馆”,特像80年代宜昌去武汉途中路边农家的厕所帘。我心惊胆战地问“住这儿啊?”“是啊!”刚刚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志新婚的我,差点一头栽在安庆那破房子的破布面前。一股怒火从丹田处腾地升起,脚底虎虎生风,抬脚向刚经过的那个宾馆走去,自己开房进到房间,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后哗啦啦把行李倒在床上,收了几样他的东西,冷着愁巴巴的核桃脸,摔门而去。夕阳西下,我从窗口看着安庆这个地方,整洁安静,竟然觉得不错,换上在家不敢穿出去的T恤、短裤,晃着两条雪白的腿,以明星走在三线城市的步伐走出宾馆,在街上首先搜寻到了吃饭的地方,我端起啤酒时,想起姚鄂梅,恨得牙痒痒!

  回到宾馆,酒醉饭饱,已是黄昏。躺在床上盘算着明日的行程,是回家,还是去一趟黄山。响起敲门声,拉开一看,一个农村来的很腼腆的小伙子,“大姐,你到我们这地方,怎么能住宾馆啦!去我们家住。”我这才看清他身后站着的,是那条我刚刚发誓要踢出去的“板凳”。“板凳”这时是一条喜笑颜开的“板凳”,他说:“这是海子的弟弟。”我这才记起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是安庆人。事实再次证明,我是一个趣味古怪的人。我几乎立刻就放下心中的不快,搂着“板凳”坐上了小伙子的麾托车,以朝圣者的敬重之心去看望那失去儿子的一对可怜的老人。毛子把旅行的费用裁下三分之一送给了老人,黄山是去不了了,以致10年来老公再提与他出去旅行,终是没有唤起我挑战生理极限的决心。

  我会在深夜任何时段里接到老公的“重要事项”报告。夏天,睡得正酣,电话响起,十万火急。“老婆,家里又发生大事!”“又什么事啊?”“停水。”“那找个地方去洗澡。”老公声音高八度地响起,“老婆你太狠心啦,你说这热天,我怎么睡啊?”“啊?这停水,洗了澡不是一样睡啊?”“停水,空调怎开得成,哪有水从管子里出来?”我差点在电话这头晕死过去,我没死,我想我不能死!我声情并茂地给老公讲解空调里出来的水与我们家自来水,那是好比一个住在火星上,一个住在木星上。这个时候,老公往往是一脸真城地仰望着我,仿佛是娶了百科全书。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断言我的文化程度只可以读懂《知音》与《家庭》。为了证明自己多少有些文化,几年前拿出练摊的勇气写了“两块小豆腐”,想在宜都界面儿先混个脸熟,让他拿去找当时在文联当主席的孔夫子兄,他去文联串门一天不去三次也有两次,可据说那天他进去步伐甚为古怪,老半天从身后拿出两张老婆的手迹,交待孔夫子:“不发关系稿啊!”

  作为诗人毛子,有时也想当一个好老公,就像苦瓜也想生出梨子的味道一样。在他高兴时,特愿意把好的东西与老婆分享,当然在诗人毛子看来,大千世界好的东西就是诗。为了这好东西,我得收起庸妇的本性,多少次,我拥被坐在床头,看着老公手握书卷,比手画脚在床前晃来晃去,听他朗读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慢慢地对面墙上好像在上演皮影戏。往往一声断喝“你怎么睡得像猪一样啊!”打断了我的梦,而此时我多半正梦着在捡钱。

  和从不思谋如何当老公,只是一厢情愿让我听诗歌的毛子不同,姚鄂梅最不喜欢我读她写的小说。2009年冬天,我一走进她在南京的家门,她老公就递过来她刚出的一本新小说,姚鄂梅不屑地一把抢过来,扔到沙发那头一个装女儿尿片的篓子里,并对老公说,“我们在一起懒得说这个,你今天睡书房啊!我和田有好多话要说。”姚鄂梅手脚麻利地把他们房间的床单全部换过,不由分说地安排我在他们夫妻房间里休息,然后她关上门,抱着女儿进来,我们从“你老公”、“我老公”开始,直到把朋友张三儿的老公,同事李四儿的老公,隔壁王五儿好歹不嫁老公的事都说到了,剖析到了,两人熬更守夜,终于揭示出了女人嫁人的秘密,那就是女人总是缺啥就嫁给了啥,就像身体差了某种维生素,好歹要补起来才得过。三千以内的汉字我可能就能写错认错二三百,于是嫁给了认得字多一点的毛子,姚鄂梅倒着数100估计也得结巴二三次,于是不远万里嫁给了一个北大的数学博士。我们躲在房间里研究我们的人生成败时,她的数学博士老公正在气愤地给他妈妈打电话,报告保姆给女儿喂饭时里面竟然有一根鱼刺长达2.5厘米,要去中介投诉。我的老公正在火车站与春运大军奋战,要到南京接我回家,因为坐飞机很贵!姚鄂梅总嫌老公笨笨笨,我一直告诫老公,夹紧尾巴,几首歪诗算什么?挣钱不多还是个吝啬鬼。我们最后一致认为我们这样嫁了,且过着,姚鄂梅肯定是高智商,而我一定是不差钱。怀抱这一结论,两人小休片刻,醒来后彼此好像有些脸红。走的时候,姚鄂梅给我开了一长串的书单子,说无聊时看看这些人写的书吧!她自己的作品摆满书柜,我想看,她就说“你要看点好的作品”。死丫头,一直只对我打开她的生活,不对我打开她的书,估计在书里骂了我不少。

  一二十年的光阴,就这样陪着这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度过了,他们眼中好的东西不是诗歌就是书。没有他们,我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一定会打麻将,然后我会隔三差五去高档美容美体馆洗洗面、搓搓背、健健身,在国贸三楼拎着几千元的衣服就走,把12公分的高跟鞋踩得如履平地……而现在,我听着诗歌,读着小说,白天过得诗情画意,一到晚上就到梦里去捡钱……夜半梦醒,恨得牙痒痒!想起胖子最讨厌别人说她胖,瘦子最自卑麻竿儿似的瘦,终于一吐为快,通体舒泰,经不住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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