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访谈 >> 作家访谈 >> 正文

葛水平:我是乡村遗失在城市里的孩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5日08:00 来源:文学报 张滢莹
作家葛水平 作家葛水平

  从最早发表 《甩鞭》、《地气》到《喊山》、《浮生》 等几十部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 《裸地》,山西女作家葛水平始终在写土地,粗粝的痛感在她的作品中呼之欲出,这也使许多人将她视为“山药蛋派”作家的传承者。

  2011年10月起,葛水平沿着山西省内第二大河——沁河顺流而下,走访和调研沿河两岸行将消失的村庄和传统文化,并将一路见闻与感受以人文散文的形式推出并集结成书。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葛水平将自己称为“乡村遗失在城市里的孩子”,“我从乡村走出来,我有一双痴迷的眼睛和痴迷的心肠。我不想去追求速度,流星总是转瞬即逝。我只想在有生之年感恩养育我的河流,我不想贵远贱近,我爱这条河流。”

  记者:在作品中,您曾说,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农村,那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人以饱满的形象。怎样的乡村形象,在您看来才是饱满和富有意蕴的?您是如何理解乡村文明的生命根基的?

  葛水平:我常常在黄昏降临时看世界暗下来,在某个瞬间,涌动的人流猝然凝固,黄昏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我能听见那些老旧的家具在黄昏的天光下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一切变化总是悄悄的。就像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黄昏能够安静下来的日子总是乡村。乡村过日子饱满的元素其实有四种: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没有水,万物是没有生气的,而人家则是麦熟茧老李杏黄,布及日常,可乐终身。乡村文明不是简单的一座老房子一条老街可以代表,而是人家清明景和的气象。

  记者:对于您笔下的乡村来说,维系其结构不仅需要土地的滋养与血缘的融合,村人的信仰也是及其重要的一个部分。信仰在乡村有着深远的传统,而在去往城市的途中,原本的乡村结构分崩离析,其中就包括信仰的丢失,这是否让您感到很痛心?

  葛水平:这世界大抵有了人,就有了护佑万物的神灵。敬畏神灵的日子里,我始终认为人是幸福的。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神。多么辽阔的大地和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这般诸多的神,他们如繁星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闪烁着性灵之光。贫困和苦难如影相随,神们却报答给敬奉他的人们温暖的未来。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的生活中,神让每个屋子里的人都不会独立承担人生苦楚,或自享人生美好。神告诉人祖先的功德是繁衍子孙,没有祖先也就没有后人。享福之人是在收获先人清白人生的成果,今生遇着逆境了是为先人曾经在世的恶孽赎罪。一个人的仕途、学业、经商方面的成就,均为祖先的荫庇,为了使先人庇护自己儿孙超越自己,今世人的言行举止不恭不雅不守诚都会叫神看见,都会招来祸福,神说,那就增减他们的寿命吧。春秋早期的随国贤大夫季梁说:“百姓是神灵的主人,圣王先团结百姓而后才致力于神灵。”当神鬼没有了主人,这个世界又能求得什么样的福气呢?我怀念那些与神为伴的日子,万物皆有佛性,打通生死,打通人与自然的界限。那样的日子里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

  记者:在华夏传统文化中,几乎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相生相伴的母亲河,河流与人文的关系一直密不可分。您会怎样来看待这样一种关系?

  葛水平:大地上,对于人事,糅合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与河有关系。农业的起源,黄河及黄河支流冲击的山谷平原是最早的农业区。神话的诞生于河流文化密不可分,这些自然形态离人类最近,跟伙伴一样可以供人类交流和役使。说一个民族有容纳百川的气力与胸襟,有赖于人类因为河流诞生出的创世神话。在母亲河孕育下,我们经历了伏羲女娲大禹治水三皇五帝周秦汉唐以后到现在,我们感激母亲河给了我们如此强悍的生命,让我们的激情与想象持续这么久远。上天让我们活在河岸上,珍爱上天的赐予就是珍爱我们的生命。河流与人的关系,最终盘踞不散的只有一个字:“爱”。希望所有人懂得爱比金钱更贵重。

  记者:某种程度上,《河水带走两岸》 在记录种种行将消逝文化遗产的最后面目的同时,可以说以个人的身份完成了对于母文化的追踪和追忆。面对着无法逆转的时代洪流,这样的写作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一层悲怆的意味。对于一位作家来说,这样的行走究竟意味着什么?

  葛水平:意味着我个人的一厢情愿。有人说我是一个“痴”人,他说对了。我从乡村走出来,我有一双痴迷的眼睛和痴迷的心肠。城市里我很难享用三碗面:情面、人面、场面。我享用得累,也享用不起。我是乡村遗失在城市里的孩子,一个人精力的高度,离不开她的原点,我对职业的韧性里藏着对过去时光的眷恋,人的岁数见长,我明白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好与坏,多与少,长与远,大与小,只是一个冬天与春天的季节问题,我不想去追求速度,流星总是转瞬即逝。我只想在有生之年感恩养育我的河流,我不想贵远贱近,我爱这条河流。老子说:“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人世间的事一旦由河水带走,带走和带不走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走,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都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随缘而定的“造化”中,我只想抚慰我背井离乡后一颗寂寞的心。

  记者:《河水带走两岸》中所提及的大量传统手工艺的流失令人感慨,这也让我想到,随着传统手工艺的消逝,随之而去的似乎也有传统美学中的神秘感,并体现到很多方面。如今,即使回顾过往,那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对天地的敬畏也在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科学意义上的确凿和精准,这对写作者而言是否造成了一定影响?您是如何看待的?

  葛水平:一个话语谈不上“权”的人,是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写作走向的,跟着时代走,走哪写哪。我不想虚假地说我坚持或坚守什么写作立场,立场是什么?我至今不明白。我写我的小人物,小手艺,小河流,我对科学上的确凿和精准不怎么关心,如同不关心政治一样。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人,也决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也并非是一个人品高尚的人,我更不是直轨上的车,只是那些好像离我很远。写作的人除了保持文学性的同时还得保持社会性,我不能把所有人都看成是我。我认为我不受影响的外部条件是因为我懂事前就没有离开过乡村,乡村记忆时不时地在复苏在萌芽,人这一辈子太短,过去的故事写不完,写不完过去的故事我就老死了,对于故事还在,人已老的人影响不大。

  记者:当下生活中,快节奏的一切将时间从一个缓慢绵长的定义中抽离,与历史沉淀逐渐割裂,而成为一种速度和效率的象征。而在您长期以来的创作中,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和小说,都充满着对于时间的敬畏:敬重时间所能带来的厚重,又畏惧于时间所能带走的一切。可否请您详细谈谈?

  葛水平:人是时间选择代替的遗容,一代一代延续着,时间不死。以写作为媒,传达个人经验,个人经验千差万别,我的人情物理发生在乡村,我看到我的乡民用朴实的话说:“钱都想,但世界上最想的不是钱。”他们过完一生,时间叫走了他们。

  离开乡村意味着逃离乡村,逃离便意味着再也回不去,同样一个人,谁改变了她的感情?人在时间面前就这样不堪。所以,天下事原本就是时间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衍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趣事,有了趣闻。乡村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得益于乡村的人和事,而繁荣,而兴盛。乡村也是整个历史苦难最为深重的体现,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是劳苦大众的苦苦挣扎。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地、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乡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我在时间流逝中想,是否,只有乡村繁华了,才能在上面栽种稼穑,否则,这社会丰收的是什么?

  记者:从《甩鞭》,到《喊山》、《裸地》,您在小说中的行文风格是热情和激烈的,但细读之下,文字的骨子里却是冷静的,甚至可以说带着点谨慎和自省,不禁想问,这种反差来自何处?是在写作中刻意而为,还是无意识的?

  葛水平:人是一种容易集体性感染的动物,我也不例外。写作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我所写的那些个人事从时间意义上显得很娱乐化,而一旦触及他们人生的本质,便觉得他们是容不得作者用文字去戏弄和亵渎的。更多的时候我是无意识的。

  记者:您曾提到,在写作中时常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故事和情节自然地在笔下涌动。对于中短篇小说,这样的气韵足够支撑起作品与相应的篇幅,但若是面对工程繁复的长篇小说创作,是否会有另外的思考和构架?至少在《裸地》中,已经看到了您在这方面的一些思考。

  葛水平:长篇首先要传达一个时代的气氛,在时代背景下共同演绎这个时代的人和事是长篇的构架。写《裸地》时,我思考了很久,常常是还没开始想,思想就开小差了。写了开头,想到了一个问题,贫穷的直接伤害在于信心和尊严受到打击。《裸地》 写到中间,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一切的胜利都是权力的胜利。《裸地》快写到结尾的时候,我想到了,所有的都不能够得逞,人世间只能让爱获得主权。用一个人一生命运来完成一部长篇,爱是手段也是目的。下一步要写的长篇叫《民间》,要思考一些什么?依然是爱,人与人衍生出来的神之间的爱,一个传统中国背景下的民间。花无百日红,天道不由人,只有民间才能看一切都见平常。

  记者:许多作家或多或少地曾在写作中存在一种“无力感”,有的出自对社会现实无法更改的慨叹,有的则是对自身写作言而难尽的遗憾。在您的写作生涯中,这种“无力感”是否曾经出现?

  葛水平:肯定有。作家只是一个写字的人,但是,都有王朝在这里改变走向的雄心。我是一个写字的女人,雄心都起自男人的胸脯。我的无力感更多是来自时间,时间总也不够用,我对一些生活琐事不时的入侵感到烦恼,面对这些事情我很无奈。另一种无力感来自乡村,贫穷的父老乡亲有很多坏毛病,因为贫穷他们失去了见风情的眼神,毁坏毁坏毁坏,他们的毁坏如画家倾倒了颜料盆子,汪洋泛滥不可收拾。还有一种无力感来自对世俗的认定,通常设在官大钱多上。钱多官大的人,让我看到了他们如饥似渴的目光。我无力改变我的无力感,我只能用文字的梦想与他们对峙。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