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隆：艺术家的成功学

　　近几年，一个日本当代艺术家的形象频繁出现在中国观众的面前，他那布满小花的版画，极具识别度；他的五颜六色的骷髅形象出现在北京的商场；甚至普通艺术爱好者在淘宝上想要选购一幅当代艺术作品的复制品时，他是众多店铺中惟一可见的国外艺术家。这个艺术家便是村上隆。

　　村上隆是一位既在主流艺术世界获得声誉，又在大众文化领域大获成功的艺术家。在掌握主导话语权的西方艺术世界中，艺术史曾经走过了由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渗透的历程——20世纪以来抽象艺术的没落与波普艺术的兴起，我们可以从抽象绘画艺术市场的曲高和寡与遍布大街小巷的玛丽莲·梦露的头像中感受到这一变化。村上隆在流行文化中的成功离不开这一历史背景。

　　当然，今日西方当代艺术的主流仍是倡导观念的创造，而对艺术之于商业的趋炎附势，始终保持着警惕。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批评村上隆在市场的诱惑前所显示出的品位的低俗，以及他的作品在批量化生产中所暴露出的创新手法的匮乏。但不可忽视的是，村上隆的工作并不仅限于为路易·威登设计皮包，他的作品甚至出现在艺术殿堂凡尔赛宫，那一束束露出浅薄笑脸的小花，一个个来自日本动漫形象的雕塑，在18世纪、19世纪古老的油画面前却并不显得唐突；而村上隆近年在中国各大艺术院校举办巡回讲座，其受欢迎的火热程度，与美院学生争先去瞻仰乌菲齐美术馆的波提切利相比，场面并无二致。为何这位日本艺术家，能够在通过艺术创作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又能以此获得专业艺术批评家的认可？

　　村上隆在中国出版有两本书，皆为自传性质的文集：《艺术创业论》与《艺术战斗论》，他在其中详述了自己如何从一个贫困潦倒的毛头小子一跃成为成功艺术家的经历，并穿插了自己对于艺术创作、艺术史的理解。在这些文字中可以发现，村上隆的成功并非偶然。

　　村上隆成功的首要因素，在于他对时局的理解与把握。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日本的艺术界尚且处在相对封闭的环境时，村上隆已经敏锐且坚定地意识到，当代艺术的中心在西方：西方艺术史走过了流传有序的千年历程，已然形成了足够成熟与系统的理论解读模式和艺术市场体制，而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要想在国际艺坛取得声誉，就必须得到西方主流艺术界的接受与肯定，这种肯定不仅表现在受到无国界的大众消费文化的追捧，还要得到权威艺术批评家的认可，获得进入国际殿堂级美术馆展览的入场券。

　　村上隆首先要做的是学习西方艺术史知识。因为西方当代艺术的评价标准是建立在自身厚重的艺术史积淀之上，如何判断当代艺术作品的价值，如何解读其中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在艺术史中的意义，即，这件作品是否有艺术史中的案例作为参照，这件作品是否在艺术史演进的模式中符合逻辑等。村上隆的工作，便开始于对西方艺术史逻辑问题的发现中。

　　上世纪80年代，西方艺术史刚刚走过了抽象表现主义与波普艺术的历程，而观念艺术的创作方兴未艾。在这一背景下，村上隆学习到的是，西方当时占据主流的抽象艺术，其发展趋势与评价标准乃是艺术作品对于平面性的强调，即以平面化的画面呈现为最高的艺术价值体现；而新兴的波普艺术则突破了抽象艺术精英的老牌姿态，试图与社会大众取得联系；前卫、激进的观念艺术的勃兴，则昭示了未来艺术向观念创造的走向。

　　80年代的村上隆，面对这一艺术世界的三岔路口，所作出的选择并非投身于哪个潮流，穷困潦倒、急需成功的他，选择将这三股在西方艺术世界中拥有大量拥趸与理论支撑的潮流相融合：在抽象艺术中，他确定了绘画平面化的价值标准；在波普艺术中，他找到了流行文化的密码；而在观念艺术的启示下，他进一步坚定了艺术作品要围绕观念而产生的创作目标。

　　但是，艺术的成功绝非通过对潮流做简单加法即可获得，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国际间文化的自由交流所突显的是本土文化的重要性，即只有立足本土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才有资格和能力与国外文化、艺术互通有无。在村上隆看来，艺术家对于这点的把握，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对艺术史的学习与梳理。

　　然而，艺术创作是需要极高技术素养的领域，当代艺术创作，更是智慧与观念角力的战场。在如何将西方艺术史的理论要求与全球化背景中对于本土文化彰显的结合上，村上隆经历了苦苦思索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对村上隆来说，日本的动漫文化便是二者结合的秘诀。仍是得益于对艺术史知识的熟稔，村上隆知晓了在19世纪末，日本传统文化中的浮世绘版画对于当时西方印象派艺术的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西方现代艺术史中的大师：莫奈、塞尚、梵高等等，无一不受到浮世绘手法的启发。众所周知，西方传统的绘画艺术，向来注重对于三维立体空间的描绘，即在古典油画中精准的素描与人物造型以及对于还原真实场景的努力。然而，这一力求再现真实的不懈努力，到了19世纪末，终于走到穷途末路：当营造三维空间的技法已臻成熟，便再难出现具有创新性与冲击力的艺术作品。而正是在东方的艺术中，新一代的艺术家，也即此后西方现代艺术的扛鼎者们，发现了蕴含其中、迥异于西方艺术思维的创作手法——对于绘画平面性的强调。

　　日本传统的浮世绘，以平面化的构图与人物形象、装饰性的明亮色彩著称，受此启发，19世纪末的西方艺术家开始尝试平面性的绘画，而逐渐抛弃三维立体的创作手法，并在不断地摸索中，形成了笼罩于20世纪西方艺术世界的抽象绘画艺术。村上隆认识到，西方主流的抽象艺术在日后所总结出的绘画走向平面的趋势与评价标准，恰恰与植根于自己本民族的浮世绘手法不谋而合，也就是说，浮世绘中的平面性，正是将本土文化与西方艺术世界主流衔接在一起的纽带。

　　然而，村上隆无法在当今的时代背景下，重拾一成不变的传统浮世绘创作，但是他仍发现，浮世绘在日本本土的影响仍旧绵延不绝，并在今日大行其道的动漫文化中焕发了新的生机。“二战”之后的日本，在完成经济复兴的同时，其文化的崛起与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日本特有的动漫文化。时至今日，日本动漫文化仍风头不减，围绕动漫而生发的御宅族文化、电脑游戏等，已然显现出穿越国界、笼罩全球的趋势。而动漫文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表现，仍是源自日本浮世绘的平面性手法。创作日本动漫的本土艺术家，绝大多数汲养于这一传统文化的环境，因而与19世纪90年代的西方艺术家一样，受益于这一日本特色的艺术传统。而村上隆率先把握到日本本土传统与西方艺术主流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借了动漫文化的东风，创作出了成功的艺术作品。

　　不能忽视的是，村上隆的艺术作品同样具备经得起推敲的理论含量与艺术品质，即对于观念的强调。这一点，也使得他的艺术，不仅限于大众的流行与传播，还能够受到理论批评界的青睐。

　　在已形成产业链而大量复制生产的小花、骷髅形象的版画，如《天国的花圃》《我不知道，我知道》等作品之外，村上隆在早期的90年代，也有过富有前卫性与反叛精神的作品，如《我的寂寞牛仔》《Hiropon》等。这些作品中，艺术的观念性得到突显，也为村上隆作为一名严肃的当代艺术家建立起声誉。

　　《我的寂寞牛仔》等作品，以雕塑的形式，还原了日本动漫卡通中的人物形象，将隐含于纸本漫画的帅哥美女转制为立体可见的艺术作品，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在这种转制的过程中，村上隆刻意夸大了人物形象的身体特征，由此赋予了作品以理论的意义。

　　村上隆的一些作品选择了来自色情漫画的题材，却并不沉溺于肉体的诱惑，而是将这种漫画人物形象的肉体最大限度地扭曲与夸大，使得原本的色情意味尽失，而进一步引发人们的思考：在信息技术与虚拟时代，人们为什么仍然如此关注你我共有的身体？

　　当虚拟的电子技术可以轻易满足人们的日常起居，我们身处的周遭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幻与不真实。那么，如何在虚拟的数码信息之流中安身立命？如何在其中找到迷失的真实自我？在村上隆的创作中，我们可以得到启示：身体，似乎能够成为我们在信息大潮中最后的避风港湾，对于自我身体的关注与强调，能够消解虚拟社会的重重疑虑与悲观情绪，这也是村上隆的艺术作品所传达出的观念与力量。

　　既有对现实与艺术史的清醒认识，又有对本土特色的继承与发扬，尽管其作品原初的力量在市场的运作中有所弱化，但村上隆在艺术上的成功及其成功背后所隐含的思考，也能够为当代艺术带来些许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