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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追忆似水年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0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和瑾

  徐和瑾  生于1940年,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译有巴尔扎克、左拉、莫泊桑、纪德、塞利纳等作家的作品,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前三卷即《在斯万家这边》、《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和《盖尔芒特那边》。

  我初识普鲁斯特,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法国格勒诺布尔第三大学(现为司汤达大学)进修之时。进修时读到普鲁斯特的小说片段,对其长句印象深刻。 在对文体的看法中,有一种“偏离说”,认为文体是对语言规范的偏离,因此觉得普鲁斯特的句子,是我对文体研究的良好材料,而法语文体学又是我为自己确定的 研究方向。回国后不久,我写了介绍普鲁斯特的长文《马塞尔·普鲁斯特》,刊登于《外国文学报导》(1982年第2期)。在教学中,法语专业三年级精读课的 教材使用《法国实况》第四册,课文中有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的选段,如讲马德莱娜蛋糕唤起无意识回忆的“回忆的机制”。 四年级精读课教材由我自编,收入小说第一卷中叙述者去看望外叔公时巧遇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即奥黛特·德·克雷西的那段,其译文和文体分析作为“课文讲 解”的系列文章刊登于《法语学习》(1985年第1期)。后来,我又给《20世纪百部外国小说名著赏读》(辽宁大学出版社,2000年)、《世界文学名著 选读(现当代部分)》(译林出版社,2000年)等书撰写介绍普鲁斯特及其小说的文章,但对普鲁斯特的了解还相当肤浅。对普鲁斯特及其小说有了比较深入的 了解,是在翻译莫罗亚的《普鲁斯特传》(原名《寻找马塞尔·普鲁斯特》)之后。这部作品描绘的普鲁斯特的形象,被认为“至今仍是最审慎和最真实的形象”, 另外,书中用了三章对《追忆似水年华》作了详细的分析。

  在翻译这部传记时,我还编写了3万字左右的内容提要,研究了译林社多人合译的《追忆似水年华》。虽然最后未被出版社采用,但对译林社的译本有了 更加清楚的了解,觉得这个译本除因15人合译而风格各异外,在译名的统一上也有不少问题。更重要的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法国弗拉马里翁出版社首先出版 了让·米伊主持的根据普鲁斯特的手稿、打字稿、校样等文本校勘的《追忆似水年华》新版本,不久后伽利玛出版社的七星丛书版也出了新版本,而译林社的译本却 仍根据皮埃尔·克拉拉克和安德烈·费雷在1954年校勘的老版本译出。因此,在替译林社翻译《追忆似水年华》第7卷《重现的时光》前半部分以及《普鲁斯特 传》出版之后,我建议译林社根据新版本对小说的译本进行修订。译林社也意识到这些问题,约我于2002年初去南京商谈这部小说的重译工作,并决定请我独自 重译,我承译了这部作品。

  我当时已参加普鲁斯特之友协会,并被聘为巴黎第三大学普鲁斯特研究中心通信研究员。同年3月,我应邀去法国拉罗谢尔大学任教。去看望米伊时,我 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能证明他主持校勘的弗拉马里翁出版社的版本最佳?没过几天,他送来两篇文章,主要论述各种版本的区别,特别是后三卷各个校勘本的区 別,以及他主持校勘的版本的特点。翻译所依据的版本就此确定,但鉴于七星丛书版的影响,决定在译本中注出与该版本的区别之处。

  一个月后,我收到普鲁斯特之友协会于5月11日和12日组织每年一次的“山楂花日”活动的通知,我觉得机会难得,立即报名参加。走出伊利埃-贡 布雷火车站,就看到该市镇的一幅地图,只见左上方标出“盖尔芒特那边”,下方标出“斯万家那边”,觉得翻译时应加以区分,斯万家近称为“这边”盖尔芒特远 称为“那边”。在两天时间里,我们在协会秘书长米蕾伊·纳蒂雷尔的带领下,参观了“盖尔芒特那边”的维尔邦城堡,还有“斯万的花园”卡特朗牧场,牧场周围 是英国山楂树篱,当时正值白色和粉红色山楂花盛开之时。山楂树篱开花,犹如过去在马利亚月(即5月)初领圣体的姑娘,因此自1935年以来,普鲁斯特爱好 者于每年5月来此朝拜,“山楂花日”的名称由此而来。此外,还参观了维耶维克的钟楼、圣埃芒的教堂、伊利埃-贡布雷的圣雅克教堂(小说中的圣伊莱尔教 堂),当然还有莱奥妮姑妈之屋(现为普鲁斯特博物馆)。当然,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已经过系统改造,跟伊利埃-贡布雷的地貌有很大区别。

  回沪后,我开始编写《新法汉小词典》,同时翻译普鲁斯特小说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2004年,周克希翻译的《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去斯 万家那边》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林社要我先把第一卷译出,该卷于当年脱稿,并于翌年出版。翻译前,我觉得已有老译本,理解不会有很大问题,但开始翻译 后,却发现我的理解跟老译本有不少差别,就请让·米伊解答疑难。当时电子邮件的使用还不普遍,我就把问题邮寄,每个句子至少提出两种不同的理解,以核实是 否正确。一卷译完,竟写了12封信,提出了600多个问题。另外,我觉得伊利埃-贡布雷的照片对理解小说有帮助,就向普鲁斯特之友协会秘书长米蕾伊·纳蒂 雷尔提出要求,希望能将照片用作中译本的插图。她要我先征得协会会长让-皮埃尔·昂格雷米(中文名杨鹤鸣)的同意。昂格雷米收到我的信后,于2003年 10月初给我打来电话,表示同意。会长开了绿灯,秘书长亲自在普鲁斯特博物馆里拍了20多张照片,于2004年2月寄来,供我的译本免费使用。

  2006年8月,昂格雷米寄来邀请信,请我参加当年11月19日在伊利埃-贡布雷召开、由法国中央大区博物馆协会组织的“中央大区欢乐博物馆 日”活动,并作发言,谈普鲁斯特小说的汉译。发言稿写好后请老朋友米伊过目,他说以后会摘要刊登在翌年的《普鲁斯特学刊》上。第二年协会索要我的发言稿然 后寄还时,我发现丝毫没有删节,并刊登在年底出版的刊物上。想起会长自始至终听完我的发言,觉得这应该是他对我这个只译完一卷的译者的一种鼓励。

  2007年1月《新法汉小词典》出版,由我审阅修改和编写法国文学全部词条的《大辞海·外国文学卷》也几乎同时出版。这两项工作虽说推迟了普鲁 斯特小说的翻译工作,却增加了我对法语和法国文学的了解,对翻译工作不无裨益。《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第三卷《盖尔芒特那边》和第 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相继译完,前二卷分别于2010年和2011年出版,第四卷正在编辑之中,估计不久即将面世。

  在翻译中,我对小说语言的理解,仍由让·米伊相助解决。但有的句子即使正确译出,还是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所以正如翻译前预计的那样,要对作品做 些“研究”。如第三卷中的一句话,老译本译为“她说的这个人属于地位更低的动物”,看了法文版注释才知道,这句话出自《拉封丹寓言诗》卷二第11则寓言 “狮子和老鼠”和第12则寓言“鸽子和蚂蚁”之间的一句话,应译为“她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动物”。句子理解后,还需要对每卷作品进行分析,如第二卷标题“花 季少女”中“花”有点像“恶之花”,因为这些少女中有同性恋,而第三卷中主人公对贵族社交界的失望,因分散各处而需要集中指出;至于第四卷中的同性恋题 材,其实在第一卷樊特伊的女儿及其女友在蒙茹万的场景中已经出现,这些情况只有分析后才能引起注意。在这方面,法国朋友给予我不少帮助。第一卷的评论, 让·米伊早已寄来他分析“贡布雷”这一章的小册子《普鲁斯特的“贡布雷”》,米蕾伊·纳蒂雷尔则寄来她评注的《斯万之恋》。第二卷的评论,米伊向我推荐了 书名均为《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在花季少女倩影下〉》两本专著,因我未能在巴黎买到,就把他自己的书借给我使用。另外,在翻译中,我也得到国内同行的帮 助,特别是北京几位朋友的帮助。李玉民不但寄来《缪塞精选集》、十卷本《昆虫记》、米什莱的《海》等十分有用的参考书,还帮助解决翻译中的一些问题。如圣 卢的情妇拉结的绰号,老译本先译成“拉谢尔,当从天主”,后又译成“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都不像绰号。李玉民把我译的歌剧《犹太女》的唱词略作修改, 绰号译成“拉结主托”,既清楚又贴切。施康强也帮我解决了一些翻译问题。罗新璋则寄来《红与黑》的译本,书后附有十多篇评论文章,并祝我的“普译普照大 地”。广州外语外贸大学教授程依荣寄来的三卷本《墓后回忆录》,还有谭立德等译的梅特林克《花的智慧》,王文融译的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以及译林社领导寄来他们社出版的《埃涅阿斯纪》《物性论》等书籍,对理解和翻译普鲁斯特的小说都颇有帮助。今年年初,程抱一先生寄来贺卡, 说我的法汉小词典及“似水年华”之精心译文是他不断参考、阅读的。确实,朋友们的热心帮助,对我翻译这部巨作是巨大的支持和鼓励。

  当然,在艰苦翻译的同时,我也不乏愉悦的收获。由于要配插图,也陆续欣赏到小说中提到的绘画作品、人物以及各地的美景,后来就参阅普鲁斯特和绘 画、巴黎、卡堡(巴尔贝克的原型)等专著。小说中也对音乐作品特别是一些歌剧的场景进行描绘,翻译时除参阅法文和中译本的《西洋歌剧故事全集》外,还听了 《帕西法尔》等歌剧,以及对樊特伊“小乐句”研究的书籍及附有的碟片。翻译其实是一种深入的阅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每读一卷,都会觉得展现了一个新的天地, 随着主人公年龄的增长,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可以说我是用主人公的目光在观察这五彩缤纷的世界。而小说涉及的题材又十分广泛,读者也可各取所需,对自己感 兴趣的题材进行深入的了解。至于根据小说拍摄的影视作品,《斯万之恋》的情节并未局限于第一卷的同名章节,而是延伸到第三卷末尾“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红 鞋”;《重现的时光》被嘲讽为“电影中浪费的(失去的)时间”;前年拍摄的电视剧《追忆似水年华》始于主人公第一次前往巴尔贝克,被认为是小说改编的成功 之作。不过,影视作品只能展现小说的主要情节,至于其中的深刻内容,还是要阅读小说才能领会。

  目前法国对普鲁斯特小说的研究,已在寻根究底,自2008年起整理出版普鲁斯特的75本练习簿手稿,每本练习簿分影印本和文字整理本两册出版。 最近,有法国学者提出,普鲁斯特在文学上受英国和俄罗斯的影响,在哲学和音乐上受德国影响,在绘画上受意大利和原佛兰德斯地区的影响,并喜欢日本文化和俄 罗斯芭蕾舞,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在“美好时期”的文化情趣。对普鲁斯特的研究,从上世纪30年代起一直长盛不衰,看来还会长期延续下 去。

 

  

  译文

  在其他楼下包厢,居住在这些阴暗住所的白衣 女神,几乎到处都有,都靠在阴暗的墙上隐藏起来,使人无法看到。但是,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们模糊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无精打采地从她们编织的夜幕深处钻出, 朝光亮处升起,露出她们半裸的身体,垂直地停留在半明半暗的水面上,她们闪闪发光的面孔,一个个从羽扇后面露出,一把把羽扇如波浪般轻轻翻滚,泡沫四溅, 十分欢快,她们紫红的头发饰有珍珠,显得凌乱,仿佛被起伏的波涛压弯;然后,正厅前座开始显现,这是凡人的居所,跟阴暗、透明的王国永远分开,而王国的边 界是海洋女神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处于平坦的水面之上,到处可见。海岸边的折叠加座,乐池里乐谱的形状,在她们的眼里勾画出来,依据的是透视法仅有的那些 原理,以及它们入射的角度,这就像外部世界的这两类,我们知道它们跟我们不同,连极其简单的灵魂也不具备,因此我们认为,对它们微微一笑或看上一眼,都是 荒谬之举:一类是矿物,一类是跟我们没有交往的人。在这里,这些容光焕发的大海女儿,会随时从王国边界回来,微笑着回到游弋在高低不平海底的特里同身边, 或是回到一个水栖半神那里,半神的脑袋是光滑的卵石,上面有一根波涛冲来的平滑海藻,眼睛则是圆形水晶。她们朝他们俯下身子,给他们吃糖;有时,波涛微微 分开,又来了个海中仙女,她姗姗来迟,羞怯地微笑着,她刚从黑暗深处出来,如同盛开的花朵;然后,这幕戏结束,各位姐妹不想再听到把她们吸引到水面上来的 人间悦耳却又嘈杂的声音,就一下子全都潜入水里,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些不准别人接近的好奇女神,对人类的作品略加关心,来到她们隐蔽所的门口观看,在这些 隐蔽所中,最著名的是半明半暗的礁岩,被称为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 。

  ——徐和瑾译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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