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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出版100周年:普鲁斯特的“方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0日14: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 荭

 

 

 

  我怀着焦急的心情,对着一个过去的时间转身走开,这过去的时间从此我是再也见不到了,向我伸出无力又多情的手臂的逝去的一切,从此也只有弃之不顾,可是,那失去的一切似乎正在向我说:让我们再活转来。

 

  ——普鲁斯特《一个上午的回忆:驳圣伯夫》

  一

  1913年11月,《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由格拉塞出版社出版,这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几家出版社碰了一通软硬钉子之后,一咬牙自己掏了腰包才办成的。《追忆》在那个走向没落骚动的“美好时代”遭此冷遇并不让人意外,因为从内容上看,普鲁斯特着意描摹铺陈的是一个行将消亡的阶层:上流社会无所事事的贵族遗老遗少和饱食终日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他们奢靡浮华的沙龙和晚宴,他们病态纠结的情爱和嫉妒,他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欲望和风雅;而从形式上看,《追忆》又是一部崭新的书,它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写作,打开了一个向内的丰盈世界,这个世界“以无意识的回忆为发端,引起种种联想,产生想象的印象,不断拓展,延伸重叠,枝枝蔓蔓,无穷无尽”。在这个世界里,过去、现在、未来的疆界被打破了,模糊了,过去在不经意间埋下了未来的线索,而未来又沾染了提前怀旧的沧桑色彩,现在暧昧不清,像一场握在手里又正在失去的爱情。

  《追忆》也是一部挑战阅读极限的书,如果说编辑和读者忍受不了一个作家用30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无心睡眠,用150页描写在盖尔芒特夫人家的一次晚宴,然后再用另一卷一半的篇幅去渲染盖尔芒特王妃家的一次晚会……那么他会因为过早转身或没有退开一步而错过这幅用马赛克精心构思镶嵌出来的巨画的全景,错过一座由时间的碎片堆砌出来的记忆的大教堂。连安德烈·纪德一开始也看走了眼,他拒绝《追忆》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纪德的理由很简单,跟他后来对普鲁斯特的解释一样:“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个频频光顾X、Y、Z夫人府邸,外加专给《费加罗报》写无聊文章的人。坦率地说吧,我把你看成一个喜好风雅、趋炎附势的社交名流。”而普鲁斯特恰恰在这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游戏里,卸下了他人和自己的面具。

  二

  “在我孩提时代,我以为圣经里没有一个人物的命运像诺亚那样悲惨,因为洪水使他囚禁于方舟达40天之久。后来,我经常患病,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于是,我懂得了诺亚曾经只能从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观察世界,尽管方舟是封闭的,大地一片漆黑。”而普鲁斯特被各种病痛(哮喘、咳嗽、消化不良、过敏、怕冷、怕老鼠、怕噪音、恐高……)困在“方舟”上的日子不是40天,而是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最后的14年:缠绵病榻,门窗紧闭,幽微的密室,光线和空气对他而言都是奢侈的、致命的。

  虚弱,极度的虚弱;敏感,极度的敏感。

  而立之年的普鲁斯特曾哀叹自己的生活:“没有快乐,没有目标,没有行动,也没有抱负。有的是已经到头的人生路,是父母忧心忡忡的关注,没什么幸福可言。”尽管在1896年他发表了《欢乐与时日》,并请到法兰西学院院士、当时的文坛泰斗阿纳托尔·法郎士作序,享誉欧洲的勒梅尔夫人作精美插图,但这本高谈音乐、绘画、纯文学的作品并没有引起注意,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风流才子的无聊消遣,文学不过是一时起兴,上流社会炫技和轻佻的习气终究会在这位社交狂的文字上烙下浮夸的印记。那些对普鲁斯特知之甚少的人还屡将普鲁斯特错当作当时名气远在他之上的另一作家马塞尔·普雷沃(Marcel Prévost,1862-1941),让人气恼。1912年,普鲁斯特还特别提及乌龙糗事:“我真是无名鼠辈。难得有读者读了我在《费加罗报》上的文章后给我写信,收信人的名字写的却是马塞尔·普雷沃,对这些读者而言,我的名字似乎只能是个印刷错误。”

  而这个“印刷错误”竟然也暗合在中国对普鲁斯特最早的译介文字中。1923年,《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二号刊登了一篇小文:“新死的两个法国小说家”,小文的作者是沈雁冰。

  去年十月与十一月间,法国失去了两个大文豪,一是陆蒂(Pierre Loti),一是普洛孚司忒( Marcel Proust)。

  ……

  普洛孚司忒于1862年生于巴黎,他曾为烟草制造家;1892年《妇女通信》出版,始显名。1909年被举为法兰西学会会员。

  他和波尔吉(Bourget)作风相同,而观察之深入,描写之精致,则胜于波尔吉。他也是属于所谓“心里的自然主义”一派;他想把心理派的心理分析的描写法和自然派的客观描写法并和为一,而使之调和。他的最好的作品是那些研究“妇人心理”的长篇。1889年出版的《茹佛姑娘》和1894年出版的《半贞女》都极有名。

  ……

  欧战以后,他的著作更受人欢迎,前昨两年法国最广销的小说就是他的Du côté de chez Swann,及连续者。这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巨著——现代文坛上希有的大企图——1913年第一卷Du côté de chez Swann出版后,1918年又出续卷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 (此卷即得1919年之大奖者),直到去年11月18日死,又接着出了四卷,然而全部还没有完。

  关于普鲁斯特前后不搭调的介绍让人看得一头雾水,其实,两位马塞尔在中国也被张冠李戴了,前半段介绍的是马塞尔·普雷沃,“欧战以后”才切回到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正解。终于,人们承认这个曾经被当做社交狂的纨绔子弟也属于那种怀才不遇、晚了20年才被发现的严肃作家,并叹惋他的英年早逝了。

  三

  1923年,安德烈·纪德重读《欢乐与时日》,前后两次阅读的反差是巨大的,用“今天已富有经验”的审美眼光看,“我们从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近期作品中能够欣赏到的东西,无一不能在这部作品中发现,诚然,原先我们对于这一点是视而不见的。是的,我们在《在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那边》里所赞美不已的一切,早已以细腻而似乎狡黠的方式存在于这部作品中:孩子等待母亲道晚安,断断续续的追忆,悔恨之情的淡漠,地名引发的联想力,嫉妒的困扰,令人心悦诚服的景色描绘——甚至维尔迪兰家的晚餐,宾客们的故弄风雅,言谈间流露的自负——或者我顺便记下的这类洞察入微的描写,这种艺术上的用心对马塞尔·普鲁斯特是分外珍贵的,而且常常滋润他的思想……”

  我们不否认,普鲁斯特的处女作的确在风格上为日后的《追忆》定好了调子,虽然有时候太抽象的词汇、太纯粹的形容让象征手法显得有些扭捏作态。但毋庸置疑,《欢乐与时日》在某种意义上是《追忆》的史前史,让我们可以回溯到作家的青年时代,看到秋后的果子在初春的枝头含苞待放的样子。那时的马塞尔身体还没有完全败坏,他依然沉迷于上流社会那些优雅又轻佻的假面舞会,要放弃“欢乐”,他还需要假以“时日”。或者说,在退居斗室离群索居开始创作《追忆》之前,他还没能放下这浮世的繁华,没能看穿“欢乐”背后掩藏的虚幻和炎凉,也难怪中国学者涂卫群会在《追忆》的结构里读出曹雪芹的机心。

  如果说《欢乐与时日》在风格上为《追忆》定了个妆,那么《一个上午的回忆:驳圣伯夫》就在理论上为《追忆》扫清了结构上的障碍。这本集论述、自传、小说为一体的难以归类的作品无疑是《追忆》的一个构想和练笔。在《驳圣伯夫》的前言中,普鲁斯特打破了智力的魔咒:“我对智力的评价与日俱减,而与日俱明的则是,作家只有超越智力方能重新抓住我们印象中的某些东西,就是说触及他自身的某些东西,也就是说触及艺术惟一的素材。智力以过去为名向我们反馈的东西,已不是这个东西的本身。事实上,恰如某些民间传说的亡灵所经历的那样,我们生命的每个时辰一经消亡,立刻灵魂转生,隐藏在某个物质的客体中。消亡的生命时辰被囚于客体,永远被囚禁,除非我们碰到这个客体。通过该客体,我们认出它,呼唤它,这才把它释放。它所藏身的客体,或称感觉,因为一切客体对我们来说都是感觉。”它在呼唤一种基于印象和感觉上的写作,去寻找失去的时间。

  由此,“纸上的生活”替代了“日常的生活”,作品的时间似乎在改变时间真实的流逝,它像达利布上油画里的时钟一样,变柔软了,煎饼似的摊在桌上可以随意折叠、扭曲,时间不再一直向前,我们所体会到的时间在某一种光线、某一个味道下会拐一个弯,于是时间有了褶皱,过去不宣而至,未来提前到来。细节被放大,动作被放慢,我们都承认,普鲁斯特的句子有一种神奇的延缓效果,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看到那一个曾经被忽略的“感觉”。

  四

  阿兰·德波顿在《拥抱逝水年华》(我更喜欢原版那个直白却又令人玩味的书名: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 Not a Novel 《普鲁斯特如何改变你的人生:并非小说》)一书中提到过这样一则趣事:英国某海滨度假村搞了个“全英普鲁斯特小说梗概大赛”,要求参赛者在15秒内概述《追忆》的内容。这个立意本身就很讽刺:普鲁斯特用不屈不挠、百转千回的长句,用闪烁不定、含蓄婉约的修辞,用他标志性的极其考验读者耐心、缓慢如爬行的蜿蜒文字,把哀悼之情渗透在对失去事物的幡然猛醒之中。而梗概式或传略式的人生正是普鲁斯特所摈弃的,因为在他那里,细节决定一切。

  由此,也可以看出普鲁斯特对待时间的态度,它更多的是心灵对流年的一种感悟。时间是《追忆》的第一个词,也是最后一个词。当追寻回到原点,我们在离题万里的地方找到了人之初的悲伤和欢喜,于是我们明白了此生。

  所以德波顿说:“如果当真对普鲁斯特有倾慕之情,我们的当务之急便不是到伊利耶-贡布雷一游,我们应该学会用他的眼光来看我们,不是用我们的眼光去看他。”而当你学会用普鲁斯特的眼光重新看待你的生活,你就会发现,普鲁斯特已然改变了你的人生,此言非虚。

  如果你真的没有勇气读七卷本的《追忆》,亨利·希金斯说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方法得当,谁都可以从从容容地去谈论一本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他对《追忆》做了这样的归纳:

  •爱聊自己的事没什么关系。

  •历史的真相飘忽不定,but……

  •过往从未真的离我们远去。

  •避免陈词滥调。

  •任何事物都有所关联。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在我,今天阅(重)读普鲁斯特的意义在于,当我们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无谓的奔忙中消耗着青春和激情,有否想过:

  我们正在跟我们的生活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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