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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宠儿》:后背上的那棵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0日14: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 华

    “她从水里走出来,爬上石头,依靠在露台上。漂亮的帽子。”  

  ——《宠儿·序》,托妮·莫里森

  托妮·莫里森坐在自家门廊的秋千上,面对门前的哈得逊河,开始构思小说《宠儿》。一个从水中走出的女人浮现在她脑海里,这个戴着帽子、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便是她的长篇小说《宠儿》中的女主人公宠儿。

  出版于1987年的《宠儿》是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5部长篇小说,1988年莫里森因该书获得普利策奖,1993年更凭借该书和《所 罗门之歌》《爵士乐》等作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时,莫里森仅出版了6部长篇小说和1部散文集,写作数量并不多,但其专一的写作题材和独特的写作风格受 到了瑞典文学院的青睐。莫里森的作品都以美国黑人为主角,她继承了美国南方作家威廉·福克纳和拉美文学变幻莫测、瑰丽多彩的叙事传统,正如瑞典文学院常务 秘书斯图尔·埃伦所言,莫里森“在小说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使美国现实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充满活力”。

  《宠儿》的素材取自上世纪70年代莫里森在兰登书屋做编辑时的经历。在编辑《黑人之书》时,一张剪报吸引了莫里森。一个叫马格丽特·加纳的黑人 女奴带着几个孩子,从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当奴隶主带人追到她的住处时,她抓起斧子,砍断了小女儿的喉管,接着她企图杀死其余几个孩子,被人 们强行阻止。马格丽特被逮捕,以“偷窃财产罪”接受审讯,法庭宣判将她押送回原种植园。马格丽特·加纳案成为反抗《逃亡奴隶法》斗争中一个著名讼案。马格 丽特神志清醒和缺乏悔意的言行吸引了废奴主义者和报纸的注意。被捕后,她显得十分平静。她的婆婆是个牧师,当时在一旁观望,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马格丽 特决定先把孩子杀死,然后再自杀。莫里森充分理解这一行为,认为“这是很崇高的。马格丽特是在说:‘我是一个人。这些是我的孩子。这个脚本是我在撰 写’”。莫里森认为马格丽特有足够的智力、残忍以及甘冒任何危险的勇气来争取她所渴望的自由。被故事吸引的同时,莫里森也觉察到小说家创作的难度,她说: “历史中的马格丽特·加纳令人着迷,却令一个小说家受限。给我的发挥留下了太少的想象空间。所以我得发明她的想法,探索在历史语境中真实的潜台词,但又不 是严格意义上的史实,这样才能将她的历史与关于自由、责任以及妇女‘地位’等当前问题联系起来。女主人公将表现对耻辱和恐惧不加辩解的坦然接受;承担选择 杀婴的后果;声明自己对自由的认识。”显然,莫里森跳出了历史题材的局限,更多地使用虚构和想象,通过再造“历史语境”,来重现“历史记忆”,以期达到审 视和反思现实的目的。

  铭刻在肉体上的记忆

  小说以1873年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小镇的生活为背景,借助一个还魂人间的年轻黑人女子和一位饱受心理煎熬的黑人母亲,展示了奴隶制留给美国黑人巨大的精神危机。那一年距离林肯总统发表废除奴隶制声明已经9年,距离故事中的弑婴事件已经过去18年。

  “124号恶意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房子里的女人们清楚,孩子们也清楚。多年以来,每个人都以各自方式忍受着这恶意。”小说开头即将读者抛入 一个封闭、孤立的空间,“124号”没有名字,只有门牌号,这所位于蓝石路上灰白两色的房子成为现实与幽灵共存的空间,这里上演着一出出“闹鬼”的恶作 剧。“镜子一照就碎,蛋糕上出现了两个小手印……一锅鹰嘴豆堆在地板上冒着热气;苏打饼干被碾成碎末,沿门槛撒成一道线。”这些看似淘气的恶作剧,加上房 子里“鬼魅”的特征:惨白的楼梯、颤动的红光、单调的色彩……无不构筑起“怨毒”的情绪。“恶意”从何而来?自然与房子里发生的往事有关,然而,房子里的 人却不愿面对过去。房子里居住的黑人一家只剩下母女两人。两个儿子多年前已逃离凶宅,祖母贝比·萨格斯也已辞世,母亲塞丝失去记忆,生活在貌似平静的麻木 中,小女儿丹芙离奇地失去了听力。不愿回忆往事的母亲和无法听到真相的女儿不得不面对房子里另一个隐身的“家人”——宠儿的鬼魂,忍受着这个娃娃鬼无休止 的恶意捉弄,虽筋疲力尽,但无法脱身。

  母亲塞丝尽量不去记忆,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遗憾的是她的脑子有时不听安排。当塞丝穿过田野、去井边清洗粘在腿上的春黄菊汁时,昔日 的农场“甜蜜之家”便在她眼前展现出来,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令人尖叫的无耻的美丽。接着,“浸在水洼里的狗”、“乱扔的鞋袜”、“梧桐树”、“吊死的小 伙子”等一连串意象追逐而至,让塞丝无法自恃。令塞丝感到耻辱和难堪的还有她那糟糕的记忆,“小伙子们吊死在世上最美丽的梧桐树上……对那些美妙的飒飒作 响的树的记忆比对小伙子的记忆更清晰。她可以企图另作努力,但是梧桐树每一次都战胜小伙子。她因而不能原谅自己的记忆。”读者这时会对塞丝过去的经历产生 好奇,因为只有遭受过心理创伤的人才会处于类似癔症的精神状态,刻意地去遗忘,却偏偏停留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某些被抑制的东西在不经意间一再浮现,这些断 片式的记忆又能唤起强烈的情感反应。这一次塞丝也不能幸免,特别是当她遇到保罗·D——“甜蜜之家”另一个幸存的奴隶时,记忆的闸门被慢慢开启。

  当丹芙和保罗·D为房子闹鬼的事情发生冲突时,塞丝告诉保罗·D自己不搬家的理由:“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 没有了。不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它太昂贵了!你听见了吗?它太昂贵了。”塞丝的 回答暗示了前一次出逃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但她没有提及弑婴事件,而是详细地描述了“后背上的樱桃树”。那是塞丝18年前被白人划伤后背留下的伤疤,“一棵 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然而,就是“这棵树”勾起了保罗·D无限的爱恋和伤感,促使他留了下来。他开始亲吻树 上的每一道隆起和每一片树叶,试图用这种方式感受蕴含在树根、巨大主干和繁茂枝杈下深沉的悲伤。然而,此时的塞丝却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背上的皮肤已经 死去多年”,她不再感受到任何应有的疼痛和情感变化。而这温情的一幕却激怒了房子里的另一位住户——鬼魂,地板开始剧烈地抖动,整栋房子在颠簸,在尖叫。 保罗·D向鬼魂怒喝:“她受够了!”他以雄性的威力,制止了“124号”的最后一次“地震”。促使保罗·D发出怒吼的正是塞丝背上的那棵树。而在意乱情迷 之后的平静中,保罗·D发现那棵树实际上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伤疤,只是在形状上像棵树,但绝不是他记忆中像兄弟一样陪伴他、承载男人成长岁月的田野上的树。 这株“苦樱桃树”唤起了塞丝和保罗·D共同的记忆,勾勒出18年前出逃当晚故事的全景。

  “甜蜜之家”的奴隶们(四男一女)不堪忍受新奴隶主的苛刻,商议集体外逃,在计划出逃的晚上,他们彼此失去了联系。挺着大肚子的塞丝没有找到丈 夫,她先把三个孩子送上了出逃的大车,却被两个白人意外掳去,像奶牛一样被抢走了奶水,又被划伤了后背。出逃计划落空后,奴隶西克索被烧死,保罗·D被套 上了铁嚼子。塞丝没有等到丈夫,最终独自出逃,她从一棵梧桐树旁经过,树上吊着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穿着保罗·A的衬衫。途中塞丝在白人姑娘爱弥的帮助下生 下女儿丹芙,后来到了“124号”,与婆婆贝比·萨格斯和孩子们相聚。28天后,奴隶主追来,为了不让女儿重复自己做奴隶的命运,塞丝杀死了刚刚会爬的幼 女宠儿……

  “苦樱桃树”是出逃时留在塞丝后背的巨大伤疤,它何以转化为优美而富有诗意的意象?这一意象在小说中起到怎样的作用?“苦樱桃树”是塞丝从救助 她的白人姑娘爱弥那里听到的。爱弥一看到塞丝的后背便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半天没有出声,后来她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是棵树,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 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小小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树。正开花呢。”这好像一 幅镌刻在后背的美丽图画,但从爱弥口中,我们知道“白色的樱桃花”指的是化脓的伤口。也许爱弥为了安慰逃亡中的塞丝,有意美化了伤口,试图减轻她肉体上的 痛苦。令人费解的是塞丝接受了爱弥的说法,永远记住了自己后背上的“那棵树”, “苦樱桃树”便成为文本中一个重要的隐喻,具有了特定的象征意义。

  对塞丝而言,“苦樱桃树”代表了她肉体受过的创伤,“苦”是她对那段生活的概括。但肉体上的创伤是可见的,可以局部恢复的,能够言说的伤痛并不 是最大的痛苦,更深切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作家让塞丝试图借可见的伤疤来遮掩内心无法言说的心理创伤——弑婴后无尽的自责和悔恨,尤其是事件发生后不久奴 隶制废止,这让宠儿的死成为枉然,成为塞丝难以解开的心结。

  个体心理创伤的治愈

  莫里森将解开塞丝心结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幽灵”,一个和宠儿同名的年轻女子来到“124号”,介入塞丝一家的生活,揭示母亲心底最隐秘的创伤。

  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从水中走出来,走了一天一夜,在“124号”附近的台阶下睡着了,醒来后,她便留了下来。塞丝注意到她额头上看起来像婴儿头 发一样的三条精致纤细的划痕以及她脖子上的伤痕,还有她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宠儿,她被塞丝母女看作是还魂人间的亲人。塞丝开始努力弥补她亏欠宠儿的 母爱。为了满足宠儿,塞丝做了各种尝试,包括讲述久不提及的往事。这让塞丝感觉震惊,因为以前一提起过去她就痛苦,但面对宠儿,塞丝却能够心平气和地回忆 过去。为了宠儿,她放弃了和保罗·D刚刚筹划的未来。因为在塞丝心中只有过去,亲手割断女儿喉管所产生的内疚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笃信基督的老人斯坦普· 沛德找到保罗·D,把当年登载塞丝弑婴案的报纸拿给他看,保罗·D找到塞丝询问,被塞丝炽热的母爱吓坏,选择了离开。“124号”再次关闭了与外界的联 系,重新成为女人的世界,但这里从来不缺乏炙热的情感。“宠儿,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看哪,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了,而我什么都不用解释。我 以前没有时间解释,因为那事必须当机立断。当机立断。她必须安全,我就把她放到了该待的地方。可我的爱很顽强,她现在回来了。我知道她会的。” 然而,好景不长。尽管塞丝试图以加倍的母爱来弥补自己曾对女儿犯下的过错,但宠儿无休止的索取和报复却令人对这种单方面的努力产生怀疑,单向的爱能否构成 和解,我们该如何面对过去留下的创伤?

  如果以为莫里森仅仅重写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历史故事,那就错了,莫里森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将个体的心理创伤转化为美国黑人的集体创伤,并把矛头直指 黑人自身,针对一部分黑人面对历史问题时采取的激进态度提出了反思和批评,指出了治愈心理创伤的途径。无论是贝比·萨格斯在宴会上闻到的邻居们非难的味 道,还是她自己放下剑和盾的传道,都未能制止悲剧的发生;无论是拿剪报给保罗·D看的斯坦普·沛德;还是提出四条腿与两条腿区别的保罗·D,他们都无法说 清黑人个体所应该承受的苦难。莫里森将希望寄予黑人社群,指出黑人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建构自身的文化传统。丹芙在目睹了宠儿对母亲无休止的压榨和索取之 后,终于走出“124号”,向社区求援。30个黑人女子周末来到“124号”举行了驱鬼仪式,她们的歌声壮阔得足以深入水滴,或者打落栗树的荚果,歌声在 丹芙、塞丝那里获得了回应,她们最终跑进黑人妇女中间,加入了歌唱,宠儿则神秘地消失了。

  当塞丝又一次看到马背上那顶高高的黑帽子时,为了保护女儿,她手握冰锥又一次冲了过去……但这一次不是白人奴隶主的追捕,而是丹芙的新主人来接 她上班。塞丝在场景重现的时刻恢复了记忆,伴随着个人心理创伤复原的是对自我的重新审视和肯定。正如保罗·D重回“124号”,攥着塞丝的手,轻轻告诉她 “你才是最宝贵的”,“我们需要一种明天”。

  ·在更深层次上,“苦樱桃树”可以说是美国黑人背负历史苦难的象征。黑人群体接受了主流历史对于他们过去的描述,却忽略了在精神和文化层面的自 省。不能正视过去,便无法面对未来。“后背上的树”成为黑人群体的精神负担,成为至今美国黑人仍与贫穷、暴力、高犯罪率等词汇相连的原因,成为阻碍黑人发 展的原因。这正是莫里森创作《宠儿》的动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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