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水草和珍珠

　　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作家出访珠海斗门县时，我和王蒙曾有过一次事先并没有准备的演出。这天珠海市斗门县文化系统，要我们随便聊聊，我因事先没有准备，王蒙又让我首先发言，便临时抱佛脚，想到了斗门县的县名中的“斗”字。我说：有一位海外文化人来京家访时，曾经斗胆地修改了一位大人物的名言。他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因为有悖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则，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今天看来也非金玉之言了；但是最为刺激人中枢神经的第三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依照他的看法，可做标点符号上的改正，即将“与人斗其乐无穷”这句话一分为二，改为“与人斗其乐无。”最后只剩下了“穷。”

　　此言出口，当即引起哄堂大笑。谁知王蒙接着发言时，对此话又进行了标点符号的进一步修改，便将笑浪推向了极致。他说：“还可进一步，那就是将‘穷’字后边的句号改为惊叹号”。此言一出，笑声再起，与会者热烈鼓掌。直到会议的主持人示意安静，笑声和掌声才渐渐停顿下来。

　　仅仅一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标点符号游戏，何以会引发大笑？我想只要不是国人中的白痴和弱智，都能从这标点符号的游戏中，回味到一个“斗”字，对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所产生的巨大影响。那个年月，人人斗人，人人挨斗。到了“文革”时期，这个斗字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因而笑声中包容着许多悲恸的历史内涵。由此我联想到笑海的幽默，至少有两个层次：一般逗乐的“肥皂剧”，它能娱乐人的身心，这是一个层次；闻名遐迩的世界级喜剧大师卓别林，他在舞台上从来没有流露过愁容，但他许多作品是戴着喜剧的面纱，来演绎人生悲剧内容的——这是又一个层次的艺术。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笑一笑，十年少”之说。这句来自民间的谚语，是国人几千年来对生活的一句总结。之所以强调笑在生活的作用，因为在人生活的漫长的岁月中，人人都要遭遇许多悲楚的事情；为了驱赶心灵中的阴影，要笑对一切遭遇的各种不幸，以健康自己的身心。曾经写下过文学巨著《名利场》的英国小说家萨克雷，曾有这样的名言传世：“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这是强者的声音，更是强者的诺言。萨克雷之所以在这里强调笑的意义，也是指人生“事不如意常八九”，要勇敢地面对人生的各种挫折。

　　从卓别林舞台艺术到萨克雷的名言中，我们似乎可以得知生活中悲恸的因子，是追随人类生活的背影，正因为如此，笑与哭的问题，就有了更丰富的精神内涵。那些流行于电视屏幕上的“肥皂剧”，只能以泡沫般的轻浮，让人发笑于一瞬，而高层次的喜剧，不仅可以覆盖人类生活中的各种咏叹，还可以为人类的生命自身助燃；让人们在轻松的笑声中，深刻地认知生活的底蕴，并为驱逐这种悲怆而努力。

　　我也喜欢前者——如赵本山与小沈阳的搞笑表演。

　　但更偏爱后者——如卓别林式的喜剧。

　　前者是飘浮于海面之上的水草海带，后者是深水中沉甸甸的海贝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