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王十月:三十一区的声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5日13:44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十月

  我家的电视遥控器坏了,楼下响起了叫卖遥控器的声音,有好几次,我听到声音跑下楼去的时候,他早就走得没影子了,他是骑着自行车的,叫卖也不用自己吆喝,而是录了音,反复地放。还有那些卖蟑螂药老鼠药的也是这样。他们的录音在31区的巷子里飘荡, 31区也因此而鲜活。有一次,我终于追上了那卖遥控器的,我说你跑这么快干吗?他嘿嘿嘿地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帮我试好了遥控器,他问我:“你怎么没上班? ”

  我说:“我不上班,在家里写字。 ”

  他兴奋地说:“你就是那个作家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开始还不敢认。真的是你呀!没想到我的遥控器卖给了一个作家。 ”

  我笑着说:“那你是否便宜一点呢?我给你签个名,你给我打个折。 ”卖遥控器的抓了抓脑壳,说:“我们的利润很低的,不像你们作家,写一本书出来就发财啦。 ”

  我说:“你看我这家,像发了财的样子么。 ”

  卖遥控器的笑着走了,走到门口还在说:“没想到会见到一个作家。 ”

  卖遥控器的人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拥有了很好的心情,也让我感受到了我从事的这份职业的尊贵与神圣。

  还有卖鸡肝的!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哪来那么多的鸡肝卖呢?有时我会为这个卖鸡肝的女人操一些闲心。特别是前一段时间闹禽流感,超市里的鸡都没有人要,会有谁要她的鸡肝呢?一天我在楼下和邻居聊天时说起了这个问题,邻居笑了起来,说人家哪里是卖鸡肝的?人家是卖纸巾的。

  我在31区搬了好几次家,每一次搬家,都会有一些新的邻居。我的第一位邻居是一个阴郁的男人,黑,瘦。他姓甚名谁,我无从知晓,也没有想过去知道。那位邻居每天都要刷上七八次牙,刷完牙阴森森从我门口走过,牙刷和杯子有节奏地敲打七下,怪吓人的。有时,他经过我的门口,会用一种很冷漠的眼光盯上我一眼,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目光是飘浮着的,像一个白日梦,于是无端地觉出了一种恐怖。胆小的人被他这样盯上一眼,相信会在夜晚做一些噩梦的。白天尚好,特别是晚上,他那有节奏的敲打声尤其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从事什么工作?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刷牙?他用牙刷敲打杯子的声音为什么会给我的心理造成这无端的压力?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时是我太敏感了。当时我刚到宝安,刚刚从一个工厂里的打工仔变成文化单位的打工仔,并拥有了一个记者的身份。那时,我的内心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强大,多年打工生活,四处流浪,我习惯了警惕。我曾在很多小说中就我们打工人的心理承受问题进行过描写。有一次,我坐车从石岩回宝城,半途上来四个小年轻,他们的胳膊上都刺着文身。他们一上车,本来都在谈笑风生的乘客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车上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我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紧张,包括我的紧张。四个小年轻后来在金威啤酒厂下车了,他们一走,车上的空气立刻鲜活了起来,我听见了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我的这位邻居大约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对我的心理造成了无形的压力,也让我思索着这种压力成形的内因。后来我以此为基础写了一篇小说,在小说中,牙刷敲打杯子的声音变成了磨刀声。我在小说中写道:“在外打工多年,总是在不停地漂泊,从异乡走向异乡,打工人没有家的感觉,也普遍缺少安全感。无论是黑道上的烂仔,还是治安,或是工厂里的老板、管理员,都可以轻易地把挣扎在最底层打工人的梦想击得粉碎。然而正是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无闻地建设着这个城市。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统一。 ”

  从家到宝安公园,那条逼仄的巷子,是必经之路。我一直觉得,这条小巷子就是31区的形象代表,有脏、乱、差的一面,也飘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的味道。在小巷子的入口处,挤着炸臭干子的、卖甘蔗的、烤热狗的、烤红薯的、煎锅贴的,还有麻辣串、羊肉串,当然,还有池莉的小说中写到的鸭脖子……各种叫卖的声音,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在烟熏火燎里,上演着的就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生活秀。有电视台的来拍我的生活,我建议他们去拍这条巷子,可是这个建议从来没有被采纳过。对于生活在这条巷子口的人来说,城管是他们最头痛的问题,就像对于城管来说,这里的这些小商贩们,也是他们最头痛的问题一样。城管和小贩们,经常在这里上演着猫和老鼠的游戏。我亲眼见过几次,当城管的车开过来时,他们那种惊慌失措不顾一切仓皇四散的情景,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我的心里总会有一些莫名的痛。有一次,眼见着一个女人没有跑掉,她的鸭脖子被没收了,她的小推车也将要被城管没收。女人一看急了,抱着她的车不撒手,坐在地上,任人怎么拖也不撒手。这样的场面,会吸引来很多人围观,围观者大都是对女人表示同情和支持的,这让女人觉出了勇气,于是和城管越发地纠缠,城管也只有哭笑不得。

  小巷大约有五十米长吧,一路过去,见缝插针地摆着各种小摊。有卖铝锅清洁球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十三四岁,戴一副眼镜,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张纸,说的是她的身世,爹妈都不在了,她想上学,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开始的时候,还能要到一些钱,后来据说是有这样的一拨子人,专门扮成学生的样子来讨钱,于是她要到的钱就少得可怜了。其实相比前面那个和城管纠缠的女人,跪在这里讨要,无论是真是假,都是极需要勇气的。虽说我并不欣赏这种勇气,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得比她们好的人,在我们没有对她们的生活进行深入了解之前,谁都无权对她们进行粗暴的指责。一位老先生,须发皆白,戴着墨镜,在小巷里坐了有些年头了。面前的一张纸牌上,先前曾经是写着“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的字样,现在好像又换了,简单的就写“摸骨算命”四个字。老先生的生意很好,我每次经过,都有人在算命。而且来算命的,大都是女人。我曾经疑心过,这位老先生并不是盲人,当然,这样的想法,很有些不够厚道。

  在朋友中间,有时闲聊,或是酒后,我也是能给人看一下手相的。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邻村有一个剃头阉鸡带收鸡毛鸭毛的,据说会麻衣神相,给我看了个相,认为我将来贵不可言,一定要招我当女婿,可惜我当时好像还未开窍,很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不过我后来倒因此而翻过几页麻衣神相的书,给朋友们算算,逗大家开开心,当不得真的。有时我胡诌几句,朋友们居然也还认为我算得准,因此看见这位老先生在这里算命,而来算命的人在老先生说一句之后就点头说是,总觉得很好玩。有时甚至开玩笑地说,哪天没事了,我也来这里摆个摊子看手相。另一位写作的朋友更绝,说什么时候咱们组成一个31区作家摸骨算命队,在这里摆摊算命。再往前走一点,每天都在重复上演着同样的戏,几个人围在一起,大声地争吵着,有时看来甚至要打起来了,原来是一个下注者赢了钱,做庄家的想耍赖,于是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帮那个下注者拿到了赢的钱,于是他们继续开赌,其实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做局演戏,可是总有一些人上当受骗。

  这条小巷子,曾多次进入我的小说。去年底我曾写过一个短篇《文身》,里面写道一位在工厂打工的少年想要去刺个文身时,就专门到这小巷子里观察过,小巷子里有一个青年,也坐在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些文身的图案。在离小巷子不远处,某栋房子的二楼,还有一个很大的招牌,上面印着两个大字:文身。每次看到这两个字时,我都会感到亲切。关于31区,可说的还有很多,比如那些灯光暧昧的发廊,比如那蹲在菜场门口卖菜的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们,比如这里曲折的巷子,这里的阳光、雨水,还有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我的朋友们。我从不掩饰我对31区的喜欢,就像我也不想掩饰渴望着早一点搬离31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舒适的家一样。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