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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力:赤水那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3日15: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马 力

  黔北和蜀南连壤的山间,那条从滇东北一个叫镇雄的县一路奔来的长河,东流而北折,在狭仄岩壑中勾成一条线。出贵阳,傍大娄山脉而行,那抹青青的山影就没断过。荒草野树,蓊郁其上,其下为河谷。“聊浮游以逍遥”的我,像是远效屈子“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了。

  车子一忽进了四川,一忽又转回贵州,出入之频,颇像阴晴无定的天气。若不是当地人特意说,哪里分得出什么省界呀!川黔风俗之异,怕会瞒过我的眼睛。刚拐进这边镇子的路口,几家杂货铺、几棵黄桷树不及瞧真容,就离了石板街路,轮子溅起几点泥,顺着老桥越到河的另一端,迎着又一片旧宅和那檐下人家陌生的脸了。桥到底老了,隐隐感到桥桩颤了几下,是对过客发出低怨吗?隔水而望彼岸的邻省,真是别有心情。

  我来的日子,时节虽已近寒食,河水还是清澄的,波纹细如绉纱,倒还谈不上枯。只恨水太瘦,到不了漫上滩岸的地步。雨却下得绵,雾霭也聚得浓,总散不开似的,阳光就给它遮去大半,好像一钵乳白的颜料在雨中化开,四围景物都被洇成湿湿的一团。山仿佛也退远了,深绿,浅绿以至于灰,分层横在天底,最后一抹惟余淡淡的痕。山崖上咬作一团的乱石,藏起了身。有一所宅子,建在临溪的幽壑边,十几米高矮,一溜石级斜着伸上去,洄水的地方静泊一只尖细舟子。坡垄前后,几点松竹,花开乱红一片。这又是中国旧诗家喜吟的风景。古人有云:“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设若叫擅绘者在这里蹲上半日,调彩写生,世间定会多一幅丹青。

  烟波与云天遥接,如海。这一点雨,还没有力量让河壁上的赭石颜色把水面尽染。染不透,长在河边的树却叫红花开满枝头,且一朵一朵映入缕缕明漪,飞霞般晃漾的彩光,真叫一个艳!这花本地人叫木棉。比起山麓间盛放的桃花,其娇媚,其热烈,毫不相差。

  过了端午,雨水渐勤,两岸泥沙卷进河里,颜色就红了。红色之河逶迤北去,到了元厚镇,忽然耸起佛光岩那样的丹霞山。“赤水”之称,应是由此而来。

  赤水在茅台镇兜了个弯,径向北去。黔北民宅的色彩引起我特别的注意。板壁涂作平静的白,窗框漆成热烈的红,不开窗子的地方,也勾出同样颜色的线条,横平竖直,远远望去,一片方格子,装饰意味不淡,在群山和流水的世界中极惹眼。我不知道此番色调配置沿袭了多久,却感到一种原始的意味。

  街路弯弯。从沿街大小店铺招牌上,皆能瞅见一个“酒”字。河在低处,一条弯路朝下斜伸,绕过去,忽见货摊、门店占满河岸,又是一番街市!片片楼屋顺山势朝高处层层排开,中间的一道道石阶好似悬垂的带子。

  隔岸山上立着纪念塔,临水有纪念碑。赤水的多个渡口,都有这样的建筑。镇上人抬眼望碑,眼睛放出光芒,就想起当年经过这里的红军。日子水一样地流去了,“成义”、“荣和”、“恒兴”三家烧房的后辈,没忘祖上的叮咛,碑在心里。

  天上飘着酒香。吸一下,又吸一下,人在云里了。春山载酒之乐也仿若得尝。这种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河边的一位老汉,他说没闻到。怎么会呢?一个初来这个古镇上的人,只消耸动鼻子,便会觉得异样,确感到换了一种空气。这里有使人微醺的气味。不过,长年在这个地方,或许一丝也嗅不出了,多么醇美的滋味,也不再新鲜。

  酒气是从河滨的酒坊、酒窖飞散出来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是黄巢《赋菊》诗里的句子,在这里,酒的味道也溢透了镇里的每一个角落。走上一遭,酒香沾襟袖,撩动浪漫的快意。

  制酒车间濒水排开,瓦顶一片蓝,猛地看去,有些阴阳之爻的意味。屋内敞阔,贴墙一溜窖坑,三四米深,边壁甃以砖石。屋里摆了几口酒甑。酒甑像一口大锅,一人来高,沸煮、蒸馏都靠它。

  酒醅堆成一个圆,上头攒了尖。里面搅拌一些谷壳,我轻攥一把,微热,闻着香。香,靠的是原料讲究。赤水这里产一种高粱,米粒细小如沙,皮厚,耐蒸,糯性好。这种高粱有个动听的名字——红缨子。眼下,春分到了,大伙儿正准备育苗,过些日子就下种。青苗过尺高,移栽到大田里。入秋,高粱熟了,穗子在风中摆,如腾焰,如飞浪,如舞纛。那可是几十万亩高粱呀,映红赤水的天。

  两个师傅赤着脚,都在忙着干活。一个用四齿挠钩往畚箕里拨拉酒醅,满了,另一个端起来往冒着白色热气的酒甑里撒,他的手劲很好,一层一层铺得极匀实。这叫“上甑”,装满一甑,酒醅得上千斤。这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师傅的身板却极精瘦。上甑师傅的一招一式,是一种劳动之美。他们的情分,酿进酒里了,久储于世。当年,“成义”、“荣和”、“恒兴”的掌门华问渠、王丙乾、赖永初,也是如此辛劳吧。

  据介绍,这酒的酿法,有“七次取酒,八次发酵,九次蒸煮”之说。我盯着那根出酒的细管。酒流下来了,真清呀,又有些烫,欢乐的轻响犹似山溪的歌唱。真是“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

  这里的确是酿酒的佳处。紫色沙页岩中渗出好水,这是地利;还要仰赖头上一片天——空气中的微生物群。离了这里,酒就不是那个味了。得一方水土之佑,实乃天产。当地文化城有一幅彩画,配了四句诗:“苍天无首尾,大地无上下。天君赏美酒,地王赐佳肴。”走赤水,多知良酤。我一个行客,虽不近春醪,也知黔酒之优矣,盖赤水之质佳,得清、软、滑、甘四美。把这条河叫做“美酒河”,贴切。

  赤水市的东门码头我是到过的。巴蜀井盐就是从这里运往多山的黔中腹地。在历史上,运送川盐的货船溯流而上,纤夫的腰身弯成一张弓,竹条纤藤、青麻拉绳勒进阳光镀亮的肩胛。风雨伴他们闯过岩湾、裸滩、急湍,汗水渍黄了布满皱襞的褡帕,低闷的号子飘响在长长的傍河纤道上。

  赤水博物馆里挂有一张民国时期川盐盐号及川盐运销趸售站分布图,遍是旧时风烟。“赤水河边造木船,仁岸盐运扬白帆。砍根楠竹做篙杆,复兴上头叫丙滩。葫芦垴后石梅滩,元厚转载搬土城。二郎盘驳马桑坪,关刀船行茅台村。”船工号子中的这一段,道出沿河渡头的大略。野性的号子,迎着河风飞响。大地之诗,骨一般硬。

  河运业勃兴,盐号、糟房、油坊、碾场、商堂、酒铺、茶舍、会馆、宫寺遍布黔北。坐贾行商,往来互市,蔚成河岸盛景。嗜饮贪杯之徒,行宴传觞,对清酌而微笑,满心快乐地发颤,觉得天上的雨,落下来也是酒,双眸便放出光来。奔劳而多苦的船家与脚夫,哪里会有花间吃酒的闲逸作派?上追明季,平播之役罢兵,移民屯田戍守于遵义、平越二府,史家谓之“改土归流”。昔年我过娄山关,远眺南面一片山,叛离明廷的杨应龙凭险据守的海龙囤便在那上面,就遥想歇马台下的苦战、飞虎关前的击杀。心浸血光之境,筵娱场中的酡颜醉乐,更是别一番情调。

  顺流而下,我的眼前涌来青草和绿树的光色。河谷中的石滩、堤岸上的榛莽、屏列的峰峦、丛杂的草木,尽让霏微的烟雨罩着了。翠林赭岩,云萦岚绕,总也看不透,故极似远处的水墨。长长的河流像文明一样古老,而它缓慢的流速,默示着岁月的长度,又像历史一样从容。因建造城市而骄傲的人类,在山水面前低下了自矜的头颅。不必寻觅与发现,长河上下,如歌的滩声会告诉我们已有的一切。前代人在他们的时间里创造的劳绩,与波流同在。生活的理想,太阳般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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