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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贤:活泼泼的山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3日15:1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戴明贤

  诗人廖公弦去世10年了。前几天,他的家乡绥阳县举办了一个纪念性质的集会。我作为与他私交上的老朋友、工作上的老搭档,躬逢其盛,引出许多回忆。当此“信息爆炸时代”,可能年轻一代的诗歌爱好者对他都不怎么知道了,但是我们实在不应该不知道他和他的那些极其优秀的诗。近30年,中国诗的写作方法大变。现代派诗,触须从客观世界转向个人心灵,诗风晦涩如谜,思绪跳跃,句式突兀,少见以前那种明快、精致、讲构思、重整体的诗了。但文学史的取舍标准是只论优劣,不看新旧的。公弦那一些出色的“昨天的歌”,是不会泯没的。

  廖公弦二十来岁就已成名,每有新作,传诵一时。1960年前后,《人民文学》发表他的《望烟雨》;《诗刊》发表他的《深山笛声》《今年河发杈》;《羊城晚报》短诗征文临近颁奖时,催他用电报发去《夜的稻海》,获得首奖,等等,当时都是令侪辈艳羡的新闻。

  严羽《沧浪诗话》说“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这话一点不假。文学各门类虽有相通处,却有更多的相异处。诗思维与散文思维大不一样,诗的想象与小说的想象也不相同。对这个问题,说得最精辟的是清人吴乔。他把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比喻为一堆米,那么写成文章好比炊之成饭,米形未变,可以令食者饱;写成诗歌则好比酿之成酒,米形消失,可以令饮者醉。这话说得既形象又准确。但是须强调二者难易有别。把米煮成饭比较直接;把米变成酒就复杂多了:要经过微妙的发酵、蒸馏等过程,米味才能变成酒香,固体才能变成液态。这是一次神秘的脱胎换骨。写诗就是叫生活素材脱胎换骨。把米变成酒的秘密隐藏在“酒麹”(酵母)之中。所谓“诗才”就是变生话之米为诗歌之酒的“酒麹”。公弦就是个“酿酒高手”,生活中最平凡普通的事物,到他笔下,总会有独特的思考和新鲜的表达,使你眼睛一亮,抚掌叫绝。海滩拾贝者成千上万,有几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每一次潮水经过,/都扔下死去的贝壳。/我们拾着,/我们抢着。/拾起美丽的形状,/爱那色彩的斑驳。/我们高兴,/我们争夺。/每个人的衣袋里,/都满满地盛下空壳!/大海在笑,/笑声霍霍!”

  公弦的诗创作,可以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分界线是10年“文革”。前期以描写乡村生活为主,多瑰丽的画面;后期视野大大拓展,不论城乡事物、社会百态,都会引起他的思考,而他的思考总能直抵人生、人性深处,又酿化成新颖鲜活、富于理趣的诗。

  富庶秀美的黔北农村外婆家,是公弦诗才的土壤。他为它唱了20年的田园牧歌,精品累累。“山中雨,细如麻,/断断续续随风刮。/东飘,西洒,/才见住了,/又说还下。/莽莽苍苍,/山寨一派淡墨画。”(《望烟雨》)“绯红的,/一坝、一坝,/是太阳种植的朝霞。/金黄的,/一坝、一坝,/是故乡的油菜开花。/红的漫到天边,/黄的直来脚下。/我们站在田野上,/看太阳收割朝霞。/深怕太阳大意,/误割了家乡的菜花。”(《我们站在田野上》)他笔下的田园生活,和谐温馨,醉人如酒。有的老年读者至今能背诵这些诗。它们虽写于20世纪60年代,实则是他童年心象的再现,意不在反映当时农村生活。

  上世纪80年代以后,国门开放,公弦的旅屐和视野大为拓展,开始接触都市题材。还是他的慧眼,还是他的妙手,但万象杂陈、矛盾丛集的现代都市,对于“思考的头颅”,当然是更理想的解剖对象。于是公弦的诗出现了质的飞跃。“空间被高楼挤破,/蓝天是大块小块;/房屋稍有空隙,/便是长街短街。/时间掉到城里,/轰隆隆忙用车载;/各路的车门打开,/挤各路的口音下来。”这是公弦初见上海的印象。“画眉在笼子里,/笼子在人手里,/人往城里去。/画眉在鸣叫,/叫在笼子里,/叫在春天里,叫在春天的笼子里。”现代城市的表皮被挑开了。“曼谷,/诚然被高楼霸占、/被车辆霸占、/被灯光霸占……/汽车把人吞了,/一刹那成千上万。/油黑的高速公路,/是城市加速的导管,/把时间压扁、/把瞌睡压扁、/把诗歌压扁。”诗的锋芒,已穿刺到物质世界的恶性肿瘤。

  他甚至敢写异域的红灯区:“帕塔亚,/有一条长街。/一条白天睡觉的街、/一条女人的街、/(不!男人的街。)/一条红灯泛醉的街,/手会说话的街,/人要找人的街。……我们都是男人,/我们走过这条街。/从挥动的手群中穿过、/从射击的眼枪中穿过、/从奇特的情绪中穿过、/(不!从自己的灵魂中穿过。)/我们都是男人,/我们走过这条街。”这个题材,几人能写得这样深刻而又这样蕴藉?他写在泰国街头偶见孩子玩蛇挣钱:“八尺长的蟒,/缠两尺高的人。/天气暖和暖和,/脊梁冰冷冰冷。/给他十铢钱,/就可摄个影。/摄下他六岁的年龄,/摄下他无语的声音,/摄下一首热肠诗,/摄下四只冷眼睛。”四句“摄下”,令人心灵震颤。

  公弦永远只写他自己的眼前景、身边事、心上情,从不自命“大我”,从不“代圣人立言”,读其诗即见其人:敏感、多思、温和、冷隽。冷隽是公弦诗的风格特征。冷隽即幽默的理趣、理趣的幽默,这是诗歌里最难能可贵、最不易恰到好处的因素。诗想写得冷隽,比想写得热烈、优美、雄壮、清丽都难。公弦性格中即有浓浓的冷隽,在诗里自然流露为鲜活的理趣。这是廖公弦诗最不可及的地方。

  理趣,就是寓哲理于生动形象的表达之中,或曰生动形象地言说哲理。理趣盎然是公弦诗的最大优势。首先,他善于思考。“呼吸只是生命,/思考才算灵魂。”(《平静》)“每个人的头颅/都自成一个宇宙/我顶着我的宇宙/小视西天的火球/散步、散步/我的思维的飞船/在自我的天地里遨游/亿万亿万个脑细胞/是亿万亿万个星球/散步、散步/这宁静闲暇的时候/我主宰我的宇宙/五十年来,内视人生/才发现最大的富有。”(《头颅》)其次,他善于把思考所得之理,化为生动形象的诗。早期作品即多理趣,越到中后期越鲜明,达到了形象与议论水乳交融的境界。他写一种水:“听哗哗啦啦的声音,/总在山中喧噪,/那是一汪下滩水,/在峡谷里挤得吵闹。/勿须怪流水,/路窄山陡峭。/一旦注入大江,/脾气都会改掉。/跟随长河日夜流,/便有波澜都是笑。/路宽水平缓,船稳浪不躁。”(《滩声》)他写一种树:“那棵阔叶树,/孤零零站在崖上,/早已佝偻了脊梁。/只要有风过路,/它就哗哗地鼓掌,/远远恭迎路旁。/但西风并不领情,/照旧冷若冰霜,/剥掉它绿色的衣裳。/只剩下高举的枯枝,/像两只枯瘦的臂膀,/瑟缩地乞求太阳。/第二年春风来了,/又送它一套新装。/然而它太健忘——/西风来了,/它又鼓掌,/衣裳又被剥光。”(《那棵阔叶树》)他写一种人:“他说他喜爱山鹰,/爱它独来独往的傲岸,/爱它眼里射野性的火焰。/他终于弄到了爱物,/用他的爱心、用他的感情,/拴给鹰一条铁链。”(《喜爱》)咀嚼这些诗句内蕴的丰富人生哲理,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趣。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于写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古往今来,诗人没有不在炼字炼句上全力以赴的。公弦的语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如雪花之入眼晶莹、入口融化。他只用平常言语,作白描画面,读起来自然而然,仿佛天生如此,拈之即来,其实是“淘尽狂沙始到金”,需要极深极深的功夫。试看这首:“想敲门,心颤抖,/想回去,脚不走,/呆呆站在这门口,/很久,很久……/站着虽难受,/进去更别扭,/话,难开头,/找个啥借口?/想她猜透,/怕她猜透,/唉!一向胆子大,/唯独这时候……”(《想敲门》)不用一个带色彩的字眼,不用一个复杂的句子,就写透写活了初恋青年的微妙心情,可称绝唱。

  公弦是民歌传统哺育出来的诗人。他自己说:“我的诗里,有山歌的遗传基因。”他的诗充分吸收了山歌谣曲的营养,音调合谐,节奏明朗,富有音乐性。从容读之,婉转流畅,宛若在旋律之中:“绿水爱得好山青,/转转折折绕路程,/青山更喜绿水嫩,/千峰送了万峰迎。/船又稳,/风又轻,/浪又平。”(《阳小调》)

  公弦的诗风可归纳为:清新、亲切、睿智、幽默。晚明袁中郎赞其友人诗曰:“鲜妍如花,淡怡如秋,葱翠如山之色,明媚如水之光”,恰宜移以比方公弦的诗。

  在日常生活中,他喜爱竞技性的活动,很少见他谈诗写诗。有时守着一炷香一支烟发呆。见小孩喜欢开开玩笑。其实他的头脑就像一个酿酒作坊,随时随地在把生活之米发酵成酒。读他的诗,我益信诗是文学的冠冕;熔冶和升华是诗的双翼;诗不仅仅是清词丽句,更是诗情、诗思、诗心、诗语的化合,缺一不能产生一首完整的好诗。

  公弦去世后,坟墓傍着草坡上一堵岩石,周遭灌木野花围绕,真是最理想的诗人安息之所。岩石上除了镌刻他自书姓名外,还刻了他的几句诗:“哎!活泼泼的山泉,她只爱她的土地,让她快活,让她流去!”

  诗人廖公弦是山的儿子、水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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