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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此岸的世界 彼岸的视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8日14: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洪治纲

 

 

 

  余华新作《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是一部很好读的小说。但是,它未必是一部轻易就能读懂的作品。余华在小说中描写了一个叫杨飞的男人死后7天的游魂经历,试图打通生与死的界线,在直面当下现实的伦理语境中,以死说生,以死演绎生,以死审视生。

  几乎在写作伊始,余华就一直强烈地感受到他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以至于多年来,无论是进行暴力化的先锋实验,还是执著于温情化的故事书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游离于当下的现实,将背景处理得更模糊、更遥远一些。直到《兄弟》的下部,余华才让李光头进入无法回避的当下生活。于是,我们看到,李光头以混世魔王的身份赢得了世俗的各种荣耀。这是混乱的现实制造出来的一个怪胎,他的命运凸现了余华对这个失序世界的焦虑、无奈和嘲讽。

  与《兄弟》颇不相同,《第七天》在逼近缭乱的现实时没有了狂欢的氛围,也没有了过度嘲讽的格调。但它所凸现出来的依然是余华对当下现实的愤懑、焦虑、感伤,甚至是无奈。它让我们看到,即使在殡仪馆的候烧间,也有豪华区、贵宾区和普通区之分。那些没有墓地的死者因此失去了火化的机会,只能常年游荡在“死无葬身之地”——所幸的是,“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这是余华内心的乌托邦,它构成了作者与现实对视的基点。

  事实上,《第七天》的特殊魅力在于杨飞无奈而又无望地穿行于阳界和阴间,成了一个情感的寻找者和现实的揭露者。“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在这种叹惋式的叙述语调中,余华一直想为那些无助的生命提供一个祥和的家园,为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弱者划亮一片天空,为那些无处诉说的灵魂提供一个道出真相的机会,为爱、亲情、体恤和平等寻找一处表达的园地。只是坚硬的现实再也无法为余华提供这样一个逻辑支撑,所以,他不得不将之放在那个虚拟的、叫着“死无葬身之地”的阴间世界。

  这是荒诞的,然而又是真实的。它折射了余华对现实的理解和判断。余华曾多次强调,30多年来的飞速发展给中国社会创造了无数的物质奇迹,却也留下了无数匪夷所思的精神奇观。在这些精神奇观里,余华看到的是世道人心的破败和凋敝,是美好人伦的不断倾斜和坍塌,是无数生命的悲剧与喜剧同台共舞。既然现实是如此地荒诞,如此地超越了人类经验,那么,用荒诞来叙述荒诞,或许是一种更有意味的表达策略。我想,这是《第七天》所隐含的审美策略。它意味着,简约有时比繁复更有力量,漫画式的勾勒有时更能彰显荒诞的效果——尽管它可能会让读者感到并不那么满意。

  依我的阅读经验,《第七天》让有些读者最不满意的,或许是余华对那些新闻事件的“串烧”式处理。那些因房屋被强拆而死的、因商场火灾而死的、因充当高官情妇自杀而死的、因冲入公安局捅死警察而死的、因贫困所逼卖肾换钱而死的……这些匪夷所思的死者,几乎每天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报纸、电视和网络之中。余华在袭用这些材料时并未进行太多的重构,只是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拼接。它带给人的感受是,余华对现实的理解似乎有些浮光掠影。余华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是叙述的油滑和草率?是没有能力进行复杂化的重构?我看未必。从野蛮拆迁到杨佳事件,从墓地等级到隐瞒各种灾难死亡人数,从医院死婴到有毒食品,从黑市卖肾到杀人冤案……我们已经被这些新闻刺激得麻木了,却未必真切地感受到这些事件背后的荒诞与沉重、悲凉与疼痛、愤怒与绝望,也未必坐下来认真地反思,我们的现实中究竟是哪些地方出现了问题?如果文明无力保护弱者,如果现实无力展示真相,如果尊严无法获得维护,我想,这不仅是一个作家,而是每一个人都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了。

  余华无时不在关注着这些,也在思考着这些。他赋予它们以荒诞,却让笔下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残酷现实的见证者、荒谬秩序的受难者。不同的是,《兄弟》中的李光头是荒谬现实中的成功者,甚至是操控者;而《第七天》里的这些亡魂们,却成了荒谬现实的牺牲者。他们在封口费等潜规则的控制下,找不到向世间传达真相的窗口,只能在阴间相互倾诉。

  所以,在《第七天》里,杨飞既是倾诉者,又是倾听者。当他与一个个亡魂相遇之时,除了要帮助他们重建死亡时刻的记忆,还要聆听他们生前的境遇。死无葬身之地的亡魂如此之多,而杨飞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寻找养父的亡魂,所以,他无法也没有必要来见证每一个亡魂复杂而漫长的人生。这也是小说对各种新闻事件进行简约处理的一种策略。它意在告诉我们,每一个亡魂都见证了一种荒诞的现实,每一个亡魂也道出了世间的一个真相。新闻终结之处,正是作家思考之始。

  读《第七天》,很多时候,我都沉浸在余华式的叙述之中。他的叙述有些像美国的乡村音乐,舒缓、简约,却又弥漫着特有的温情,凸现了作家内心深处宽厚绵长的人道情怀,饱含了强劲的情感张力。这部小说的结构并不复杂,情节的冲突性也并不是很强。围绕着杨飞的生与死,作者讲述了3个故事:杨飞的生活经历,包括他与养父杨金彪、邻居李月珍一家,以及亲生父母的故事;杨飞与李青的婚姻与情感故事;鼠妹刘梅与男友伍超的情爱故事。3个故事都充满底层人群特有的伦理温情,洋溢着关爱、怜悯、体恤等情感基调。

  杨飞与养父之间的情感展示了一个父亲无比宽厚的爱与关怀。即使死后自己没有葬身之地,养父也要守在殡仪馆充当“管理员”,为了等候终有一天会到来的儿子,当他看到儿子这么快地来到阴间,杨飞“看见他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两颗泪珠”。这是一个像山一样沉默的父亲,深刻地诠释了人性中的爱与牺牲。同样让人感念不已的,还有刘梅与伍超的爱情。作为游走在城市底层的鼠族,他们虽然无法找到有尊严的生活,却又从不放弃寻找;他们在不断被人践踏中屈辱地守望着无望的未来。与刘梅相比,李青或许代表着另一种欲望人生,然而最终,她还是发现,自己虽然结了两次婚,但心中的丈夫只有一个,那就是杨飞。

  或许没有多少人会细细体会这些底层的温情。但这是余华内心的情感基质,也是他的叙述动力。正因如此,每当读到一些关键性细节时,我们的内心总是会被重重地一击。我以为,这是余华的叙述抵达了我们生命中最柔软的部位。

  譬如,当他叙述9岁的郑小敏坐在寒风冷冽的废墟中做作业时,他会让小女孩情不自禁地说道:“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当他叙述养父的亡魂时,“他的声音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明确地呼应养父重病在身的现世镜像;在叙述乡村农民的悲伤时,“这五个老人眼圈红了,可能是他们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们五个都用手背擦眼泪”;在小说的结尾,当所有的亡魂都为刘梅净身、缝衣,咏歌时,一切都变得如此的圣洁,如此的华光四射。

  彼岸的乌托邦,只是余华虚设的一道风景,目的是为了照亮此岸的幽暗与冷漠。“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被拉长,然后像叹息一样落下去”,这是杨飞的无奈,也是余华的无奈。余华在直面当下的现实时,将悲剧与喜剧、沉重的写实与戏谑的反讽、生的苍凉与死的温暖融会在一起,使这部十多万字的小说变得颇为复杂。这也注定了《第七天》将无法逃离被广泛争议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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