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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短经典”这扇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8日09:1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唐 山

 

 

  从2011年4月至今,“短经典”系列(上海九久读书人策划,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已出版27种。这是一套以介绍当代世界精品短篇小说为己任的丛书,对于真正热爱小说的读者来说,其中的每本都是精品。

  粗略地看,过去百年中国曾有两次大规模引入外国小说的高潮,第一次是“五四”运动前后,第二次是上世纪80年代。积极成果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读者对小说的认识,使之从闲书、“诲淫诲盗”变成了“人生导师”、“精神营养品”;而消极成果是过于匆忙与功利,于是,小说“严肃”且“崇高”了起来,可我们究竟写出了多少“高层次”的东西呢?

  我们总想把人家的好东西嫁接过来,却走进了“严复悖论”中:任何文明成果一旦从其体系中剥离出来,都将失去活力,而将整个体系照搬过来,又不大可能。

  欲突破这个困境,就要从基础做起,就要对不同文化有更全面、更扎实、更深入的了解。事实上,西方小说也是各不相同的,每个作家都面临着如何突围、如何找到自我的问题,看到这些具体而微的努力,我们才能真正明白创新的方向。

  中国在全力向市场化飞奔,小说创作因此凋零,与“新时期”曾经的繁荣相比,我们与世界文学之间的差距似乎正在拉大,在今天,重建外部坐标,找到新的营养,已成当务之急。从这个意义上看,“短经典”这扇窗打开的是如此及时,如此重要。

  小说是有意味的形式

  “短经典”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它展现了当代小说在形式方面的创新。

  好的小说读者不关心“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建立一个好的形式很艰难,它是小说的核心价值。在过去两次学习西方的大潮中,国人对新形式也给予了高度重视,但猎奇成分偏多,并不深刻理解形式创新的理由,体现在创作上便是生硬模仿,并无实质的创造力。上世纪90年代,中国作家纷纷远离文本试验,这不完全是市场经济挤压的结果,也有其自身难以为继的原因。

  当代文学的形式创新源于城市生活,这与此前传统的乡村生活有天壤之别。对后者来说,人的存在建构在时间基础之上,一旦脱离了血缘、宗族、集体记忆、习俗等,其自我就会被取缔,这就在叙事中形成了对清晰的时间脉络、历史感的高度依赖。

  相比之下,城市生活是高度开放的,每个人必须接受碎片化生存模式,父母、亲族成了陌生人,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完全解释如此纷繁的偶然性。城市人在回溯自己的经历时,时间脉络总是凌乱而模糊的,在叙事中采取跳跃、含混、错接等策略,符合现代人的感受。明白了这层因素,再回头看看某些曾经的创作,常常是为形式而形式,甚至将现代技巧理解成是新的抒情路径。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太喜欢引入“经典之作”,然而,它们在经过时间考验之后,其情绪、技术、思考等无一不老。以这样的文本为师,导致我们的作家特别喜欢追求所谓的“永恒的小说”,这说明,我们对当下小说高度无知,想追也不知道该怎么追,小说与实际生活失去了真实的联系,找不到根基和营养。

  短经典所呈现的世界

  “短经典”介绍的作家、作品算不上很新,但还是容纳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信息。

  首先,这些小说叙事速度奇快,容量惊人,绝大多数包含了两个故事,比较极端的像高特罗的《赌桌上的调味酒》,写了四五个故事,用短篇来营造长篇的厚重感,用复杂故事来展现复杂的人,用开放的结构来匹配人性的多种可能,这需要生命经验的进化。

  其次,中国小说的思想方法多是决定论的,故事充满必然性,无法实现更深层次的真实,而在“短经典”中,可能只有罗恩·拉什的《炽焰燃烧》略存此弊端。问题在于:生活真的有所谓逻辑吗?击垮我们的是不可捉摸的命运,还是隐藏的必然性?如果连作家也不用怀疑论去看世界的话,小说就成了理性主义的帮凶,成为它一个不起眼的宣传员。

  第三,心理现实压倒了客观现实,在短经典中,几乎每个故事都是沿着心理线索展开,就算偶尔出现大段的景物描写,也与传统的写实有巨大区别。毕竟,这是一个人与环境被隔绝的时代,个体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力已不再敏感,与此相伴的,是内心情绪的极度膨胀,如何更真实地描写它,对作家构成全新的挑战。

  第四,更强的隐喻性,甚至可以说,现代小说越来越像复杂的寓言。一方面,现代人的迷茫源于概括的失败,由于世界不再清晰,我们只能从比喻中挖取智慧,以建立共同的感受。另一方面,现代教育与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已将现代人完全格式化,写出彼此的不同已经没有意义,决定你我的不再是性格或者思考,而是遭遇。

  总之,像老一代作家那样,编一个完整的故事,传达一点点粗浅的感受,这种慢速、封闭、教条、简单的写作方法已经过时,无法打动今天的读者。

  展现人性的更多可能

  与“短经典”的作品相比,我们的小说常常是单调的,因为写不好边缘人,我们的小说表达的多是一种向往、怀念与致敬,是 “高贵的东西”,而不是探索,不是反抗的工具。没有边缘就没有改变,就不可能产生颠覆性的认识乃至革命性的创新。在这一点上,“短经典”提供了很好的样板。

  以丹尼斯·约翰逊的《耶稣之子》为例,每篇小说都是从吸毒者、罪犯的视角来看世界,他们像普通人一样,也在努力地与生活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关系。他们不是更低层次的人,内心中并没有对“正常”的向往,犯罪只是一种行为方式,由于不断重复,所以变得疲惫。自由的边缘是不断受刺激后的麻木,没有对个体自由的充分体验,写不出这种临界感。

  再比如迪伦马特的《抛锚》,几个退休的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用模拟审判来取乐,他们成功地“证明”一名无辜的陌生人犯了滔天大罪,并最终将他处死。这种对人类理性的批判在卡夫卡、加缪笔下有充分的展现,这个传统之所以能延续下来,因为小说保持了其独立性,不同于生活,才能批判生活。如果将小说看成是审美,是世界的一个装饰,就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至于科伦·麦凯恩,他的情绪是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展现了城市化对人类心灵的伤害:我们失去了与大地之间的联系,丧失了确定感和方向感。然而,他的表现方式却迥然不同,比如《姐妹》,带有浓烈的象征意味,作品通过一个人的内心挣扎,隐喻一个时代的挣扎。而《黑河钓事》更绝妙,写了一个来自日本的异乡人在小村中的孤独生活,他像谜一样存在和死去,只留下贴了一层又一层墙纸的蜗居。

  我们某些作家太关注一个人、一个故事的完美,喜欢以小见大,而不太关注人类整体命运的悲剧性,不能以大见小。因为从环境上看,我们普遍缺乏公共生活,往往用个体原则替代公义;从传统上看,我们缺乏相关思想资源与文化的积淀;从经验上看,我们正沉浸在城市飞速发展的炫目感中,只能幼稚地选择沉醉或反感,而非被迫接受后的屈辱、无奈与恐惧。

  “民族特色”正在消失

  在以往的视野中,印度、摩洛哥、津巴布韦等属于文学的“小国”,然而,从收入“短经典”的几个集子来看,他们的成就实在有些让人震惊。

  以印度的阿拉文德·阿迪加的《两次暗杀之间》为例,以再老实不过的写实主义写出了真实而厚重的世界。书中有几个故事略显俗套,但作家选择了一个正确的位置,他始终和被侮辱、被伤害的人们站在一起。同为发展中国家,书中的内容在中国也存在,可我们有多少作家会站到卖油炸臭豆腐的、开“摩的”拉黑活的、贴小广告的以及制服与身材不匹配的小保安们中间呢?我们真的了解他们的梦想与苦难吗?如果没有这种真诚,又有什么理由自称写实主义呢?

  再比如摩洛哥的塔哈尔·本·杰伦的《初恋总是诀恋》,将阿拉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了极富睿智与启迪的文本,相比之下,我们当下的小说写作与传统则基本是割裂的。

  鲁迅先生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全球化时代,这句话是否依然有效,要打上一个问号。

  毕竟我们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中:人们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所获得的资讯量相差无几。在一个没有文学传统的国家,作家也可以通过吸收外国文学的营养,将自己的创作嫁接在其他的传统之上,从而完成高水平的创作。一切取决于开放程度,取决于理解与消化能力。

  以《东区挽歌》为例,作者佩蒂纳·加帕是津巴布韦人,可从文本上看,是非常纯粹的黑色幽默,许多段落可以原封不动地植入好莱坞的情景喜剧中。书中写的是津巴布韦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没有独特性,它可以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作家笔下的故乡不再是根脉,而是承载荒诞的容器。

  在小说版图上,世界是平的。在今天,创作已经不能只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所有写作者被塞入同一间屋子中,大家以几乎相同的标准来写作。

  “短经典”丛书还有一个亮点,即对美国南方作家的介绍相对密集,彼此参照,既能领略这个流派的丰厚,又能看到每个作家的挣扎与突围,这是只看一个作家或凌乱看几本书无法获得的感受。美国南方文学作家往往在故事性与经典性之间努力实现平衡,往往将人压缩成一个符号,他们写夸张的人,而非不同的人,以此调和经典与市场之间的关系。

  我们缺乏短篇小说的平台

  短篇小说的优点是方便阅读,缺点在于挑选读者,没有足够的阅读经验,是无法真正享受这份精神大餐的。而培育读者,就要有环境和平台,这是我们当下最匮乏的。

  当下的作者更希望写长篇,因为可以出版,或者被改编成电视剧,写短篇只有极低的稿费收入,甚至可以看成是对作者的侮辱。然而,没有写短篇的充分训练,写长篇往往变成个人经验的廉价拍卖,很难持续,最终落入自我重复的窠臼,作者的内心将因过度开发而变得苍白。许多作家初出茅庐时是有思想的,写到后来,转而厌恶思想了。

  如果把文学看成是一个系统,那么高稿费可以奖励作者,实现良性竞争,使写作成为时尚,吸引更多读者的围观,对社会发生影响,刊物也更易生存,这就是正向的“马太效应”。相反,如果稿费过低,最终会伤害平台本身,从而步入越压榨越贫血的恶性循环。要改变这个局面,并非文人喊喊就能管用的。

  “短经典”带来了临渊羡鱼的可能,至于怎样退而结网,只能肉食者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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