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代的间谍

　　间谍(特工，或称秘密工作者)古已有之，《孙子》十三篇的最后一篇就是《用间》；到三国时代间谍活动更有进一步的发展，手段五花八门，有许多著名的故事。

　　人们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三国特工有两位：男的蒋干，女的貂蝉。

　　蒋干盗书乃是最一般的窃取情报。据《三国志演义》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的描写，蒋干本来是奉曹操之命以老同学的身份到周瑜那里去当说客的，游说不成他就顺手偷了一份情报，而弄来的所谓秘密文件却是周瑜专门为他准备的，结果让自己的主公中了对方的反间计。弄巧成拙，有苦说不出。这样蒋干就成了一个著名的喜剧人物，在舞台上须由丑角来扮演。这个蒋干无非是一名自作聪明的业余间谍，水平低下倒也难怪。

　　不过这个著名的故事乃是小说家的创作，据《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注引《江表传》，历史上蒋干并无盗书之事，说客是当过的，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仍然是一个正面的形象。真正的蒋干不仅美仪容有才辩，而且识得大体，一旦发现对方决非游说可以动摇者，就一言不发，只是笑笑，知其不可而不为，很快回去复命；虽然没有完成主公交代的使命，但名士声誉如故，智商亦毫发无损。这同小说戏剧里那个小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顺手牵羊窃取假情报的故事很好玩，小说作者的想象力和叙事技巧很值得佩服。蒋干这个形象给读者和观众印象甚深，而历史上那个真正的蒋干则早已被人们忘却了。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力量。

　　事实上三国时代确有真正的间谍，其故事亦复曲折有味，只是人们不大关心。试举两个例子来看。

　　孙吴方面著名的间谍周鲂原为孙权手下的鄱阳太守，他假装背叛孙氏投靠曹魏，自愿提供情报，并称双方打起仗来以后，将主动充当曹魏的内应。黄武七年(228年，亦即曹魏方面的明帝太和二年)，他向魏方大将曹休提供7条精心编造的假情报，核心内容是说吴方中心城市之一的武昌防务空虚，建议曹休举兵来袭，自己则里应外合，共建奇功。曹休大喜，“帅步骑十万，辎重满道，径来入皖”，结果一头栽进周鲂与东吴大将陆逊安排好的口袋里；等到他发现中计之后，又自恃兵多硬着头皮打到底，结果几乎全军覆没。曹休本人侥幸逃出，不久疽发于背而死。周鲂立了大功，晋升为裨将军，赐爵关内侯。孙权为他举行盛大的庆功酒会，兴奋地说：“君之功名，当书之竹帛”(《三国志·吴书·周鲂传》)。

　　曹魏方面吃了大亏以后，也打起了间谍战。太和四年(230年，亦即孙吴方面的黄龙二年)，魏明帝派遣一个名叫隐蕃的高级战略间谍入吴。隐蕃是青州(今属山东省)人，只有22岁，却是一位天才的特工，他假装背叛曹魏，来为孙吴效力。由于他应对机敏、才华四溢，很得赏识，当朝大臣左将军朱据、廷尉郝普尤其看好他，以为其人有王佐之才；隐蕃利用有利形势，根据出发前魏明帝的指示，“求作廷尉职，重案大臣以离间之”，昏头昏脑的孙权本人也很器重他，就安排他当了廷尉监。

　　这位顺利得手的高级间谍走马上任以后，“众人以(朱)据、(郝)普与(隐)蕃亲善，常车马云集，宾客盈堂”(《三国志·吴书·胡综传》注引《吴录》)。当时只有侍中胡综保持着比较高的警惕，反对给予高位，主张对此人进一步加以考察，谨防上当。这时候没有人肯听他的。

　　隐蕃打入孙吴上层以后不久，不幸暴露了自己特务的身份，他迅即逃走，但还是被抓住了，遭到严刑拷打，始终不屈，没有任何口供，很有高级间谍的风骨。但他的种种活动也还没有来得及给孙吴方面带来多大的损害。处死隐蕃以后，孙权本人当然不会承担什么责任，只是严厉地责备廷尉郝普，郝普自杀；又处分左将军朱据，将他软禁了一段时间。大有先见之明的胡综则得到升迁。

　　胡综不仅是一位反间谍的行家，他自己在秘密战线上也曾主动出击，颇有成效。在隐蕃事件的前不久，当他了解到曹魏方面镇守河北的振威将军吴质受到中枢的猜疑时，别出心裁地用吴质的名义写了一份向孙吴方面投降的信，又故意将此信散布出去，结果曹魏方面很快解除了吴质的兵权。吴方没有费什么大事就把对方的部署打乱了。吴质既是元老级高官又是著名的老作家，而胡综模仿他的文字风格几可乱真，表现了很高的水平。长期以来以孙权名义发布的若干重要文件也出于他的手笔，我在一本旧著中曾将胡综作为孙吴方面的知名作家之一略有论列(《建安文学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63页)，或可参看。

　　在当时的三分天下中，军事实力当然是曹魏最强，而单就间谍战这一端而言，则孙吴方面明显胜出一筹。所以《三国志演义》写周瑜借蒋干来游说的机会巧施反间计并取得辉煌的战果，虽然是出于艺术虚构，倒也符合当时间谍战南强北弱的大趋势，自有其“通性之真实”。

　　至于著名的美女间谍貂蝉则完全是小说家的创造，在史籍中毫无凭借；而后来竟然同西施、王昭君等历史人物并列为几大美女之一。据《三国志演义》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及其稍后的描写，貂蝉原是司徒王允府中的歌伎，年方二八，“色伎俱佳，(王)允以亲女待之”。下决心除掉权奸董卓的王允安排下一道妙计：先将貂蝉许配给猛将吕布为妾，然后又献给董卓，人为地制造了一个三角恋，焦点人物貂蝉在其中作出了非凡的表演。于是怒火中烧的青年将领、董卓的干儿子吕布发作起来，在董卓入朝时突然将其刺死。小说中这一相当火暴热闹的段子完全出于艺术创造。历史记载中只是说王允“乃潜结(董)卓将吕布，使为内应。会卓入贺，吕布因刺杀之”(《后汉书·王允列传》)；《后汉书·董卓列传》比较详细地写到这一事件的细节，也根本没有提到有什么美女间谍貂蝉在其中发挥作用；成书在前的《三国志·魏书·董卓传》也是如此，只是在《三国志·魏书·吕布传》中提到“(董)卓以(吕)布为骑都尉，甚爱幸之，誓为父子”，而“卓常使布守中閤，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中不安”。小说作者大约从这个偷情的侍婢身上获得灵感，竟渲染出一大段锦绣文章来。

　　所以，人们在谈到三国时代的间谍时，真正干特工的隐蕃、周鲂、胡综等大抵不甚为人所知，倒是小丑蒋干和美女貂蝉大放光彩。小说往往要比历史书影响大得多，而美女间谍即使是虚构出来的，也很容易名扬天下——读者反应和社会心理往往如此。《三国志演义》不愧经典之作，其中值得揣摩研究的地方很多，两位间谍盖仅其小焉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