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徐鲁:纪念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1日13: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 鲁

  一个人变成作家不仅仅是由于内心的召唤。我们听见内心的声音,多半是在青年时代,那个时候,我们感情的清新世界还没弄得闭塞而混乱。

  但一到成年时代,除掉内心的召唤的声音而外,我们又清楚地听见一种新的强烈的召唤——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的召唤,人类的召唤。

  由于使命的驱使,因为自己内心的冲动,人能够创造奇迹,经受最沉重的考验。

  ——[俄] 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

  《幽灵之家》的作者、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曾经坦言,写作对她来说,是一种保存记忆的“绝望企图”。“我写作是为了使我的忘却不至于失败,然后,还为了滋养现在我展示在空中的根。”她说。所有的诗篇都是旅程。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写作,都是“个人记忆的传记”。我自己的全部写作,也是如此。我用诗歌、散文、小说,还有剧本,书写着我自己和我们这一代人试图与生活达成和解、却又如此不甘心的尴尬,以及吹刮在内心深处的无尽的纠结、挣扎、反抗的风暴。

  生活的脚步太过匆忙和急促,许多往事有时还来不及仔细回味,那些美好的时光就已经不辞而别了。怀旧是必然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如此快捷和匆忙的生活节奏,竟然把每个人怀旧的年龄也都提前了。犹记得20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当雨季即将消逝,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我拿着平生第一张工作分配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到地处湘鄂赣边区的一个小县城的中学去报到的情景。

  那一年我还不到20岁,正是心比天高的年龄。我的简易的行李卷里,装着一本泰戈尔的《园丁集》和一套马卡连柯的《教育诗》。我的心中,怀着一种瓦尔瓦拉式的校园浪漫主义的梦想。我甚至还在大学毕业前夕,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而且迫不及待地在扉页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一个青年教师的手记”。

  当时,那所县城里有惟一的一家门面不大的新华书店。图书、年画、春联、领袖像,还有信封信笺、毛笔等各种文具,在这里都能买到。书店斜对面是邮局,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向外面投稿,偶尔能得到一两笔小稿费,从邮局取出稿费后,总是直奔书店的文学类书架。那时候书的定价也真是便宜,一块钱就能买到很厚的一本文学名著。我很感谢这家新华书店,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些新出版的经典作家作品,如雨果的《九三年》、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等,还有1981年版的16卷注释本《鲁迅全集》,我都是在这里买到的。

  那时候也正是中国大地上春潮奔涌的早春时节。天边滚动着思想解放的巨雷,无数心灵从乍暖还寒的潮雪的日子里苏醒过来。含苞的花朵如期怒放,被压抑的小草应运而生。在我的周围,也渐渐聚集起小县城里许多同龄的文学热爱者。我们写诗、办刊物、举办各种形式的诗会和笔会。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我们小县城里的文学气氛也是风生水起。

  那些年我常读的文学刊物有《诗刊》《萌芽》《人民文学》《丑小鸭》和《外国文艺》,还有《读书》《散文》和《布谷鸟》等杂志。同时我也读到了诸如《这一代》《大学生》《珞珈山》《红豆》《耕耘》《未名湖》等各地出版的大学生刊物,有的还被视为“地下刊物”(那时好像还没有“民间刊物”之说)。这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的大学生刊物,是这一代人狂飙突进思想最直接的载体,也是当时的文学青年最热衷于传播和传抄的印刷品,里面的激进思想和探索精神,有关人生、理想、思想解放、文学、艺术等方面的话题、事件和作品,曾经牵动着当时每一位文学青年的思想和神经,甚至影响着我们的命运和前途。

  而我前去报到的那所中学,当时正处在创建初期。仅有的两栋教学楼和一栋教工宿舍,寂寞地矗立在一片荒凉的黄土坡上。迎接我和另外几位新分配来的青年教师的,没有鲜花和绿荫,也没有掌声和歌声,只有一片片没膝深的蒿草和满目的荒凉。我们边教学边劳动,把教学楼后面的荒丘一点一点地夷成了平地,让它变成了一个篮球场。我们在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的荒径上,栽下了绿树和花丛,让泥泞的小路边充满了勃勃生机。记得当时,每天上课前,在响过预备铃后的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我总要站在走廊上,欣喜地看一遍我们自己栽下的一排排绿油油的小树,心头总是轻轻漾过一阵阵自豪感。那是因为我想到了契诃夫对库普林说过的话:“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亲自种植的,因此对我非常亲切,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事。在我未来到这里以前,这里是一片生满荆棘的荒地,正是我将这荒地变成了经过垦植的美丽园地。想一想吧,再过三四百年,这里将全部是一片美丽的花园,那时人们的生活将是多么惬意和美好……”

  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不禁泫然而有泪意。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刻,浪漫、纯真和幸福的时刻:朝气浩荡,壮志凌云,情不自禁地想为远大的抱负而献身,甚至也幻想着踏上为理想而受难的旅程,即便是“在烈火里烧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在所不辞,并且期待着某一天,会有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随时会为一声关切的问候或轻轻的叹息而泪水盈盈……

  劳燕分飞,春秋几度。一晃将近30年过去了。我的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随着年年的柳色秋风而远去了。我很怀念那段艰辛又充满朝气的日子。我的文学创作最初的试笔和准备,是在那所校园里完成的。还有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初恋……也都留在了那里。在那里,我20岁的心灵也曾被自然和幻想爱抚着,我体验到了青春的诗情、欢笑和平静。在那间仅有6平方米的宿舍里,我写出了自己最早的一批校园诗歌和散文作品。《为了天长地久》这部小说里的“新世纪中学”,也正是以这座校园为原型的,包括它初创时期的那几幢建筑物。不用说,在小说的男主人公田野老师身上,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小说里因为情节需要而穿插的一些诗歌和散文,当然也出自我那时的习作。

  30年后的某一天,我重新返回这所中学。当年住过的那幢三层的楼房已经不在了。冬青树都已经变老了。我慢慢地走进高中部二年级的课堂——我第一次给学生们讲课的地方。我想象着自己已经打开了崭新的、天蓝色的备课夹,“现在,请同学们翻开课本,齐声朗读《荷塘月色》……”

  然而,回答我的是一片黄昏时分的静谧。教室里空无一人。我的青春,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时光,早已远逝而去。

  ——谨以这篇短文,纪念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为了天长地久》第四版付梓,纪念我们终将消逝的青春时代。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