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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新新”草原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21日09:44 来源:光明日报 杜文娟

  (非虚构)

(本文图片均为汗奥拉·铁钢绘)(本文图片均为汗奥拉·铁钢绘)

  养骆驼的人

  宝音乌力吉,最早出名不是因为养骆驼,而是因为其愚公精神被授予内蒙古自治区劳动模范。他从1974年开始打井,连续打了二十二年共十七眼井,直到1996年打出机井,才见到清水。

  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生活在硬梁地区的牧民宝音乌力吉,用整个青春年华换来了井水,也换来了幸福生活。

  走近宝音乌力吉家辽阔的草原,牛羊点点。不远的地方,一群骆驼由远而近,款款而行,步态优雅,恍若天仙。马匹姿态各异,有的奔来跑去,有的徘徊不前,有的低头食草,有的依偎草原。

  宝音乌力吉和众多牧民一样,不再住四季迁徙的蒙古包,早搬进了水泥砖房。揭开棉布门帘进去,屋子里生有煤炭炉火,火炉上长长的烟囱伸向窗外。女主人健康而丰腴,递上奶茶油糕,进到厨房忙碌。

  宝音乌力吉讲起了草原上美好的生活。小时候放牧,伙伴们相互照应,彼此认识对方的牲畜,谁家的牛羊马匹跑丢了,互相帮着寻找。有时候十多天找不着牛羊,不需要着急,其他牧场的人会帮着赶回来。也有伙伴光顾着摔跤玩耍,骑马骑骆驼跑得过远,把小羊羔跑丢了,大人训斥一顿,不了了之。

  大一点以后,给集体放牧,最多的时候放200多峰骆驼,700多只羊,一不小心,丢掉几只羊一两峰骆驼也没有人追究。一般情况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放100峰骆驼,可以死亡或丢掉四五峰。

  包产到户以后,每家的牧场都用铁丝网拦住,牲畜们就跑不丢了。只有山羊绵羊每天晚上回到羊圈过夜,牛、马、骆驼、驴子等牲畜,放出去就不管了。每年春天禁牧的时候,才把羊圈养起来,大牲口还在草原上自由自在,悠然自得。

  牛和马每天回来喝一次水,骆驼两三天饮一次水,都是白天回到宝音乌力吉家院子里的水槽饮水。

  他们家现在有十多峰骆驼,二十多匹马,四五头牛,一头毛驴,300多只羊,五畜齐全。

  随着交通运输的现代化,马匹和骆驼逐渐失去了运输价值,只是作为牲畜传承,休闲牧养,大牲口数量越来越少。一年只有几次被邀请参加赛马节、那达慕大会、旅游节等,除此而外,毫无他用。对于草原以外人看重的马奶、牛奶、骆驼奶,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觉得是件耗时费力的啰嗦事。

  1980年鄂托克前旗共有四、五千峰骆驼,2003年只剩下了四十三峰。骆驼属于国家保护动物,是草原上世代相传的五畜之一,牧人的职责是不能让骆驼在草原上消失。作为旗政协委员的宝音乌力吉奔走相告,积极呼吁,成立了鄂前旗骆驼协会,鼓励牧民放养骆驼,到2012年底,全旗骆驼增加到了186峰。

  不久前,他还邀请全旗骆驼主人,到他家牧场聚会,举行骑骆驼比赛,意在鼓励更多人放养骆驼。近一些的牧人骑着骆驼而来,远一些的开着小车来助阵。嘎查村为这次盛会精心准备了一场文艺演出,三弦、四胡、马头琴、长调、短歌齐上阵,宝音乌力吉专门杀了两只羊,草原盛宴喜庆而热烈。

  宝音乌力吉有三个孩子,都离开牧区在外地工作。夫妻两人经常锁上门,或者不锁门,早晨开上小车去镇上采购东西,走亲戚,晚上才回家。在草原上,路人经过牧家,也会下马进屋喝一碗奶茶,但绝不会顺手牵羊带走哪怕一张皮子。多年以来,草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盗贼,既便是大旱、暴雪之年,也没有谁家被偷被盗过。

  宝音乌力吉的妻子端上鲜美的羊肉包子,就着香醋吃了许多。站在火炉边眺望草原,牲畜由远而近,逶迤而来。

  宝音乌力吉进到水井坊,开动抽水泵,水哗哗的流满水槽。一群马匹闻声而来,飞一般奔向水槽,快接近水槽的时候,一扭头,跑回草原。跑出不远,驻足观望。骆驼慢慢悠悠,一边向我们张望,一边小心翼翼走近水槽。两峰骆驼刚刚打湿嘴唇,马匹意识到没有危险,快速奔向水槽,低头就喝,边喝水,边用后蹄噼里啪啦踢着骆驼。骆驼被踢出水槽周边,战士一般,排列整齐,不愠不恼,与马匹和水槽呈丁字形排列,眼睁睁的看着马匹饮水。

  所有马匹都饮完水以后,有的缓步走进草原,有的奔跑向远方,有几匹马干脆卧在草场上。鼻息里飘出曼妙的薄雾,微风阵阵,白色、红棕色、酒红色、枣红色……各色细密的马鬃在风中起舞。

  这些“草原霸主”饮完水以后,骆驼才像涵养颇深的绅士,款款移步到水槽边。骆驼体格大,水槽两边只能站五六峰,骆驼们自动依次分批饮水。此时,牛也钻进骆驼胯下与骆驼争饮,只有毛驴远远地站在后面观望。骆驼和牛饮完水以后,毛驴才接近水槽,形单影只,小巧玲珑。

  牧歌悠扬,民风淳朴,天高云淡,无牵无碍。这样的生态,这样的牧民,弥足珍贵,值得纪念。

  小喇嘛骂成的民间学者

  我正在宝音乌力吉家辽阔的草原上欣赏五畜争艳场面,曹纳木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昨天我走以后,仔细看了我的名片,发现我是个写书的人,又是国民党的人,要送给我几本他写的书,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去拿。

  我在新年的草原,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大声感谢他并解释说,我不是国民党的人,只是民革会员而已。

  回到敖镇直接去了曹纳木书阁。他送给我已经签过名字的三本书——《蒙古族禁忌汇编》《鄂尔多斯蒙古族妇女头饰追溯》《禄马追溯》。分别用蒙文和汉文签名,还盖着“鄂托克前旗曹纳木书阁”蒙汉两种文字的印章。

  1934年9月,曹纳木出生在吉拉苏木克珠日嘎查,在吉拉学校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那个时候他刚刚读懂蒙古文,学习热情很高。牧场上有一座寺庙,每日下午与他年龄相仿的一个小喇嘛都要与他大战一场。

  开始是打架,打累了就对骂。骂来骂去,没有一句能听懂。曹纳木骂的是蒙古语,小喇嘛骂的是藏语。

  过了几天,他们不打架了,也不指着鼻子对骂,而是各自折一根红柳枝在沙地上写出骂对方的话。

  曹纳木发现小喇嘛写的字横着排列,自己写的字竖着排列,有些字母还相似。

  半个月以后,曹纳木就能在沙地上用藏文写字了,小喇嘛看着骂自己的话,并不生气,而是搂着曹纳木的额头轻碰自己的额头。

  从此以后,小喇嘛天天到牧场找小羊倌曹纳木,把大喇嘛刚刚教给他的经文再教给曹纳木。牧场上,两个小男孩头挨头,肩并肩一起念着藏经,一个穿着蒙古族样式的羊皮袄子,另一个披着红色袈裟。有时候,他们会爬上马背,一边纵马奔驰,一边用藏文嬉闹。

  大一点以后,曹纳木丢下羊鞭到了政府机关,当上了公务员,后来主要从事翻译工作,兼搞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及研究工作。

  上世纪80年代,曹纳木到北京旅游,稀里糊涂进了一家外文书店,他在书店转了好久,没有一本看得懂的书,当他跨出店门的那一刻,一本书的书脊引起了他的注意。隐隐约约间,他拼出了“鄂尔多斯”几个字母,不像英文,也不是蒙古文,更不是中文。他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仔细翻阅,连蒙带猜,终于搞清楚那是一本法文版的《鄂尔多斯民间故事》,作者是田清波。

  在鄂前旗生活工作几十年,自然知道这位作者。田清波是比利时人,早年在鄂前旗城川传教,是一位颇有建树的蒙古学学者。三十九元的书价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他在书店犹豫徘徊,终于买下了这本书。

  奇迹又一次出现,没有学过一天法语的曹纳木,竟然无师自通的将法文版《鄂尔多斯民间故事》,翻译成了蒙古文,并且顺利出版,得到了九千元稿费。他一下子成为鄂前旗的富翁,也成为鄂尔多斯市的文化名人,当然,那个时候鄂尔多斯市还叫做伊克昭盟。

  曹纳木的名声越来越大,著书越来越多,精通蒙汉双语,熟悉藏文、法文。原创和翻译作品有《鄂尔多斯姓氏》《蒙古詈语一千条》《鄂尔多斯蒙古部名考》等近五十部作品。按照曹纳木的说法,所著的近五十部作品,除过几本书挣到钱以外,基本上是不赔不赚。大部分书籍,出版社只给他500本样书,既不给稿费也不付版税。如果把500本书卖出去,才能赚到现钱。

  我对《蒙古詈语一千条》的詈不大理解,专门查找来源,原来是骂、责骂、辱骂的意思。不难想象,曹纳木在完成这部作品的时候,一定会想起童年的伙伴,那位可爱的小喇嘛。

  曹纳木不但写书,还搞收藏,收藏自然要有地方。多年以前他花几千元钱盖了一间房子,主要收藏图书,方便周围学校师生和居民阅读。一场大雨淋湿了藏书,他便用所有积蓄十多万元修建了现在这两层小楼,楼顶挂着“曹纳木书阁”的牌子,也成为全市第一家个人图书馆。原本二楼放着上万册蒙、英、藏、满、汉、法语等书籍,怕压塌楼板,将图书搬到一楼。二楼存放着马鞍、套马杆、头饰、服饰、佛珠、四胡、马头琴等。其中有两件藏品格外醒目,一件是席尼喇嘛曾经用过的红漆木柜,一件是九世班禅坐过的一对木质圈椅。

  耄耋之年的曹纳木也有过不幸的遭遇,他与妻子原本生育八个孩子,一个冬天,家里生着煤炭炉子,一张床上睡着四个孩子,清早起来,两个睡在靠水缸旁边的女孩煤气中毒死亡,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一夜之间死去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曹纳木一家陷入苦难之中。现在六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衣食无忧。

  曹纳木在鄂前旗已经是一位瑰宝级人物,祭祀庆典,文化活动,都以能请到他而无上光荣。他几十年如一日,除过睡觉吃饭时间以外,早、中、晚三次到书阁读书写作,接待阅读者、借阅者、求教者。曹纳木书阁也成为鄂前旗的一个旅游景点,文化界的领导学者来鄂前旗,都要来看看曹纳木和他的藏品。

  曹纳木手头上正在翻译鄂前旗志书,将汉文翻译成蒙古文,他找了十个人帮忙,工作量依然巨大。他说翻译这种书没有多大意思,领导视察工作的内容太多。

  他还告诉我,几十年来,翻译和创作了四十九套(本)书,打算再写一本,达到五十种就不干了,安安心心颐养天年。

  我反问他一句,真的不写了?

  他呵呵的笑着,爽朗而甜蜜。

  “牧家乐”里的年轻人

  乌云,在蒙古语中有智慧和玛瑙之意,现实中的她人如其名,美丽、聪慧。

  乌云出生一个月的时候奶奶去世,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两岁时姥姥去世。母亲是鄂前旗第一位女司机,养育了乌云三姐妹,她是最小的女儿。乌云六岁的时候母亲再婚,组成了一个新的大家庭,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乌云中专毕业以后,在成吉思汗陵管理处工作过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奶奶生病需要人照顾,她就辞去工作回到前旗照顾奶奶。此奶奶不是亲生父亲的母亲,而是继父的母亲。照顾奶奶的时候,她恋爱了,男方催着成婚,她说奶奶什么时候不需要照顾了才结婚。几年以后,奶奶安然离世,她才与白马王子成亲。

  上海庙镇实施生态自然恢复区以后,乌云建起了草原人家蒙餐馆。我曾经在她的蒙餐馆就过餐,客厅正中挂着母亲绣制的成吉思汗出征图,高头大马,器宇轩昂。吃饭时蒙古长调、马头琴助兴,传统气息浓郁。餐馆就在草原上,赛马场近在咫尺,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万亩马兰花基地。

  斯仁三十多岁,年富力强,他最大的特点是爱折腾。

  斯仁在呼和浩特上过电大,毕业以后没有在城镇就业,而是回到上海庙牧区贩卖羊只贩卖麻黄,别人贩卖麻黄论斤购买,他却与众不同,麻黄还长在草原上,他振臂一挥,告知对方,就这么一大块地给你多少钱,白露过后找人收割,雨水好的年份赚得多,干旱的年份赚得少。

  有一次走在大庙街上,碰见信用合作社主管,他突发奇想,对主管说父亲病得厉害,急需一笔钱。主管起了怜悯之心,他随主管到了信用合作社,填了贷款申请表,贷款人是父亲,担保人是自己,十多分钟后就拿到了一万元现金,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舅舅恰好迎面走来,他把贷款条子交给舅舅,舅舅转给了健健康康,正在放羊的父亲,父亲对着天空骂了一顿,三天后就还上了贷款。

  父亲大骂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广州,在传销队伍里摸爬滚打起来。到了年底,身无分文的斯仁回到草原,父亲将他分了出去,分给他五千亩草场和107只羊。原本应该分给他两百多只羊,父亲将一万元贷款折合成羊,就少了一百多只。

  整整三年,斯仁独自一人生活,找过对象,没几天姑娘就跑了,他便常常对着蓝天白云发呆,不知道何时才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他继续折腾,请人放羊,自己倒腾麻黄,贩卖牛羊,到1999年竟然赚到了七八万元,买了一辆丰田CRV小汽车。那个时候鄂前旗副旗长才坐北京吉普。

  2007年他已经有300多只羊,五千亩草场却要禁牧,响应号召,住进了转移农牧民安置房里,整天无所事事,心里空落落的。草场有补贴,一点活不干,一年也能领到几万元现金,生活没有问题。闲不住的他在家里开起了麻将馆,两个月不到就赚了近四万元,公安局抓赌,一夜之间四万元钱打了水漂。

  2008年底他在敖镇郊区买了一百亩地,搞圈养养殖,后来发展到开牧家乐、屠宰场、风干肉。牧家乐也分季节,每年四月到十月营业。进入冬季大量屠宰羊,作风干羊肉,元旦、中秋、春节等节日,屠宰场格外忙碌,不但风干肉供不应求,鲜肉也被提前订购。

  现在的斯仁,一家三口幸福快乐。

  杜文娟 女,陕西人。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长篇纪实文学《阿里阿里》,散文集《杜鹃声声》《天堂女孩》。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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