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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发稼:我的童年我的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09:55 来源:北京日报 彭俐
樊发稼近照樊发稼近照

  童年如诗,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有过诗意的童年。儿童诗人更是如此,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能把一颗童心保持一生,让自己的生命单纯得通透,洁净得晶莹,并点燃和照亮其他人的童年和漫长的人生。

  我们不能不说这样的人是幸福的,又是伟岸的,因为他们敢于在生活的天地间抗拒尘俗与污垢,秉持自己的价值取向与格调,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命运与苦难的重压下拒绝变恶,变丑。

  至真、唯美、向善——是孩子们的目光和秉性,也是诗人的气质和心灵。印度诗人泰戈尔曾说:“伟人是个天生的孩子,当他死时,他把他的伟大的孩提时代献给了世界。”那么儿童诗人呢,他们把他们伟大的孩童诗篇献给人类。

  记者在北京南方庄的一幢普通单元楼找到诗人樊发稼的住所,听白发老人谈他的童年与诗是那样惬意。而新闻由头是刚刚收到他主编的四册诗集《百年百首优秀儿童诗》(河北出版传媒集团、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樊发稼在儿童文学领域的建树非常可观,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诗人、文学评论家,出版诗集23部、评论集若干,主编、选编文学著述40多种,并获得冰心图书奖,担任宋庆龄儿童文学奖评委会主任。 

  关于诗人樊发稼与《北京日报》的交谊只说一点:他是本报专为孩子们创办的“小苗”版刊名的起名者。

  一

  我的岛——那救我的恩人

  我是一个村童。

  1937年出生在一个海岛上的村童。我家乡的岛——崇明岛是很有名的,是祖国第三大岛,面积1000多平方公里,只比台湾岛、海南岛小一些。因它地处长江口,又被称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它还享有两个“世界之最”:世界上最大的河水冲击岛、最大的沙岛。虽然我已经在北京生活、工作了40年,但我却常常想念生我养我的故乡,植物茂密、物产丰饶、美丽可爱的鱼米之乡。

  大约5岁开始,念过几年私塾的祖父就教我打算盘、背《论语》。记得朱伯庐的《治家格言》和孙中山先生的《国父遗嘱》念得最多,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我的祖父识文断字,心肠可好,常为那些不识字的村民代写家信,却从不收钱、收礼。有一次,一位老奶奶为表达谢意,专门送来一篮子鸡蛋,到了,祖父还是叮嘱我,让我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而祖父对我的学习却督导严厉。他见到我给在外地教书的父亲写的信,将信纸往地下一甩,一向温和慈祥的老人大发脾气:“白字连篇,狗屁不通!”从此,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作文写好。

  过不多久,父亲寄给我一本《模范作文》(高小国语课本)、一本《新尺牍》(书信集)和其他一些书。记得一篇作文名叫《梦见妈妈》:“我的妈妈正在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声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妈呀,你刚才为什么这样悲伤?这样凄惨?莫不是风雪残年的寒宵,你切念着天涯漂泊的爱儿?妈呀,儿此时躺在积雪的战场,饱受着人间最艰苦的滋味,衣单被薄,腹内苦饥……但未实现小我的理想,必须先疗救大地的疮痍……”

  你能想到吗,偏远的海岛上也有说书人。这位民间艺人姓范,总在我上学路上的小店里说书,说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的故事。因家里贫穷,我买不起书,就喜欢在这里挤在大人中间“听白书”(不花钱听书)。听得入神,竟然忘了上课时间,因为迟到,手掌还挨了先生重重的一戒尺。但我也从说书人那里,多少熟悉了一些中国历史知识。

  北京春节办庙会,我们那儿的庙会在每年阴历六月二十三日举行,据说是主宰文运的魁星的生日。小孩子都在中午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个午觉,为的是晚上有精神玩个通宵。当大人们把汽油灯点亮时,整个街市煞如白昼,各种水果、小吃、点心任人挑选。

  我的有些儿童诗,你说它是诗就是诗,但那全部都是我童年生活的实录、白描,就像是录音机和录像机录下来的一样。例如这样一首诗——《冬天里》:

  “我出去玩会儿”——

  给爸爸扔下这么一个

  甜津津的狡黠的谎

  我撒腿就跑

  河里的冰真厚

  我用铁钎

  凿出一个洞

  拖出一条大鲫鱼

  我要给妈妈

  送一个突然的大欢喜

  她昨夜里刚生下一个

  胖乎乎的小弟弟

  崇明岛的春天,总是细雨绵绵,下个不停,将平整的乡间小路变成一片烂泥巴。脚踏母亲亲手做的油布面钉鞋,深一脚、浅一脚,常常摔个“大盆扣”,啃上一嘴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晴朗天,油菜花被太阳镀金,绿柳照着池塘的镜子梳妆,榆树枝头的鸟儿欢唱……我在经过一座小木桥时不慎滑落水中,同行的伙伴大喊救人,恰好路过的一位伯伯跳水施救,我在灌了一个水饱、呕吐、高烧、昏迷数日后才侥幸活下来。但情急之下,无人知晓恩人伯伯的姓名。

  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那是我大学毕业以后,才终于打听到这位伯伯的音信。就在他下河救我那天,他的孩子得了急病,他本急着要赶到镇子上去请医生。但是,因为救我,他耽搁了时间。我得救了,而他的孩子却因救助不及时而不幸死去。没过几年,这位伯伯也在贫病交加中离去。——几十年来,我一想起我的故乡崇明岛,就禁不住思念我的救命恩人,一万个感激都不能表达我的感恩之情。他是中国极为普通的一位贫苦农民,却慷慨地赐予我第二次生命。

  

  我的妈妈——“我又来看你了”

  我特爱做梦。

  不知道算不算“多梦症”。反正我从小如此,从年轻到老一直不变的,就是睡觉做梦。无论黑天白日,也总是有梦可做。最有趣的,是我能在梦里写诗,把梦境里的胡言乱语记录下来,就可以拿去发表。那是1955年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读书时,参加田径比赛的中距离跑,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荣获“劳卫制奖章”(仿效苏联的劳动卫国制奖章)。别看我这样干瘦干瘦,一副羸弱的样子,小时候我可是学校的长跑运动员呢。捷克斯洛伐克的长跑名将埃米尔·萨托佩克是我的崇拜偶像。他也瘦瘦的,却是20世纪最伟大的长跑运动员,因跑起来呼吸沉重,呼呼作响而号称“火车头”。在我获得奖章的当夜,兴奋莫名,梦歌其事,醒来笔录,一字未改就将诗作投寄给《新民报晚刊》(即今《新民晚报》)体育组,几天后在体育版上刊登,还拿到不菲的稿酬。

  去年,我梦见我的母亲,想来她已经去世多年了,故乡崇明岛上有她一座小小的坟茔。只听她在我的梦里嘟囔:“缺钱呀,缺钱呀。”醒来时,我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心想着要赶快回老家看看,去为贫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扫扫墓。我真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见到了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妹。我的父母一共生下9个孩子,逝去、离散的有5个——两个病故、两个送人、一个淹死,今日还能团聚的只剩我们兄妹四人。母亲生我时没奶,所以我长得不像哥哥那样高大。还记得母亲抱着我坐在织布机前织布,那织布机发出的“啪嗒啪嗒”悦耳、动听的声音,曾是我甜蜜的安眠曲。我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到我长大,它们就变成了一首首童诗的节奏和韵律。或许这首《春妈妈》的诗歌,就是那时在妈妈的怀抱中酝酿而成:

  牵着柔和的轻风

  来啦,来啦

  带着温暖的阳光

  来啦,来了春妈妈

  嘀嗒,嘀嗒

  落小雨啦——

  那是春妈妈用乳汁

  喂她心爱的娃娃

  小柳树,小麦苗

  小青草,小红花

  在春妈妈的怀里

  一天天长高、长大

  我家所有的被子、床单,包括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用她织出的土布缝制的。一天,母亲正在裁剪,我傻傻地问:“姆妈(方言‘母亲’),我长大了是不是做衣服很费布?”母亲说:“当然,人大了,做衣服用布就多呀。”我就说:“那我就少吃点儿饭,不想长大,好节省点布料,姆妈纺纱织布太辛苦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把我抱起来,亲着我的脸蛋儿说:“乌小囝(当地土语,‘傻孩子’的意思),姆妈巴不得你快点长大,好帮家里做生活啊!”记得在上海上大学期间,我在报刊发表了第一篇文学作品,将所得稿酬寄给乡下的母亲时,病中的一下子痊愈了,精神好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的二妮子(当地称‘儿子’)在上海赚到铜钿啦!”等我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一年回乡探亲,母亲一见就紧紧抱住我说:“窝头(当地土语‘心肝宝贝’的意思)啊,你总算转回来了,姆妈日夜想你啊!”

  母子情谊在我的记忆里像海浪一样翻滚,滚滚不息,于是成就了这首诗《大海和孩子》:

  大海最喜欢孩子

  老远就喊:

  “哗哗,哗哗

  来吧,来吧”

  她把美丽的贝壳

  放在沙滩上

  不停地说:

  “哗哗,哗哗

  挑吧,捡吧”

  如今我过了古稀之年,真可谓“知交半零落”,当年家乡的小学、中学同学渐渐离世,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当我终于又一次回返崇明岛,来到母亲坟前祭扫时,我跪在那里嚎啕大哭:“姆妈啊,我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我的小伙伴——可记得采桑养蚕?

  在我们生存的大自然中,有着许多可爱的小生命。儿童通过亲近这些小生命而获得欢欣,那是一种爱的情感表达和释放,也是一颗善良种子的发蒙,等其长大成人后将会成为一种人文素质和修养。我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深情地描绘过童年时代故乡给我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小河清亮,野花芬芳,蝴蝶轻舞,画眉歌唱,岸边芦苇随风摇曳,池塘里鱼儿姿态安详……

  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哪还分什么富儿贫儿,常常共同分享“富二代”从家中偷出来的美食,也每每均分钓青蛙、摸螃蟹、捉大虾的美味。在童心的世界里没有地位高低,更没有贫富差异,有的只是最简单、最朴素的伙伴情谊,不包含一点点杂质,更没有一丝丝算计。夏日骄阳,就在河沟里游泳、扑腾;冬天雪寒,正好在河面上溜冰。

  你问我写的哪一首童诗最得意,最得意不敢说,但最能表现我的童年生活是有的,比如《问银河》:

  银河,银河,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大伙都管你叫“河”?

  一阵风吹过,你河面起浪花么?

  你的河里有没有长胡子的小虾?

  有没有摇头摆尾的小鲤鱼?

  有没有背着小房子的田螺?

  ——它们都吃些什么?

  你那里,能不能一边划船,

  一边唱快乐的歌?

  你河里的水,能不能浇树?

  树上开不开红的、黄的、紫的花朵?

  长不长又香又甜的水果?

  冬天,你结不结冰?

  夏天,能不能在你河里游泳、洗澡、把游戏做?

  ——村童嘛,好玩的事多着呢,我最喜欢的是养蚕。

  我从邻居小伙伴品庚那里,要来一些“蚕籽儿”。它们是蚕蛾产在纸上的卵,比芝麻粒儿还小。天冷,我把小纸片上的蚕卵小心翼翼地放进火柴盒内,再装到贴近胸口的内衣袋里,让我身体的热度为这细微的小生命取暖,让我心跳的声音作它的摇篮曲。在学校上课时我“抱”着蚕卵,晚上睡觉时它在枕边陪伴着我,我俩一起分享热被窝的一角,生怕它冻着。好像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有那么一天,当我第一百回打开那个火柴盒时,小蚕卵变成了小蚂蚁那么大的小蚕宝宝。蚕宝宝微微地蠕动着身子,小脑袋一仰一仰的,像是要向我表示感激和谢意。但比我大一岁的品庚知道的事情比我多,他说:“蚕宝宝肚子饿了,我们给它们采桑叶去吧!”

  当我们从一片野生桑树上采来桑叶,挑选最嫩的给蚕宝宝吃,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于是,我写了《蚕宝宝》:

  蚕宝宝,你真好:

  吃的是普普通通的桑叶

  吐的是晶莹闪亮的银丝

  你的生活真艰苦

  贡献可不小!

  

  我的老师——

  “您最初插上的翎羽”

  1948年9月,我考入崇明中学时还不足12岁。

  母校是这个数十万人的海岛上的“最高学府”,教师阵容强大,教学质量上乘。语文老师徐辅周年近花甲,学识渊博。他讲课不局限于课本,而是从其“情节”、“人物”出发,古今中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阐释,让学生们听得沉醉入迷,尽情享受知识和智慧带来的欢愉。在徐老师的指点下,我逐渐接触一些中外文学名著,视野变得开阔,文笔也灵动许多。因为太喜欢和敬爱这位老先生,竟然冒失地在一篇作文的末尾,情不自禁地写了一句:“徐辅周先生万岁!”——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被徐老师在批改作文时毫不客气地用红笔勾去,并且在眉批上批注“胡说”二字。

  我的另一位语文老师刘锡荣,30多岁,待学生如同亲子,平易、温和有加。他经常给我们几个语文成绩较好、酷爱文学的同学吃“小灶”,不仅讲解基本语法和作文知识,还专门辅导课外读物,讲授文学写作技巧。他告诉我们“文章不是无情物”,要求我们“笔下常带感情”,并叮嘱我们须将真情实感、思想、观点写得准确、生动、圆满。他说只有大量增加阅读量,才有可能增长自己的词汇量,这是每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必备的功夫。于是,我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把自己看到的文章佳句、成语格言、诗词歌赋等抄录下来,并尽量在作文时加以运用。我的作文,曾多次获得在课堂上当众朗诵的殊荣。这对我是莫大的激励和鼓舞。

  我在题为《老师》的散文诗中这样写道:

  假如今天我是一只雄鹰在高天飞翔,那么,我的翅膀有您最初插上的翎羽;假如今天我是一艘船艇在大海驰骋,那么,我的船身有您最初搭构的龙骨。

  五

  我的第一次稿费——直到《雨丝风片》

  我发表的第一篇真正算得上是文学作品的稿子,是在上大学之后的第二年,这就是1955年6月在上海《少年文艺》刊登的诗作《我们是一群年轻的初中毕业生》。当我收到刊物,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茅盾、王若望、贺宜等名家的名字排在一起时,高兴得直想蹦高。尽管这是一篇相当稚拙的习作,却让我得到相当不菲的稿酬。还记得稿费11元,相当于我上大学一个月的伙食费。我用5元钱买了布料,在裁缝店做了一身当时流行的蓝布青年装,做工费仅花去1元,余下5元寄给了海岛上的母亲。

  从我的第一首诗作发表,到我的第23部诗集问世,仿佛只是一瞬间,而我的鬓已星星,在体力和精力上不复当年。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惟有鹤发憔悴才能悟得些“雨丝风片”。诗评家汪习麟、谭旭东都看好短诗诗集《雨丝风片》,甚至称其具有“成人——儿童双逻辑支点”。但我认为,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人,务必有一颗赤诚的“童心”。冰心曾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从生活的原则上讲,的确是这样的,但有了真的东西做基础,有了善的目的做方向,爱才会成为一切。

  我的“雨丝风片”只是一位曾经是村童的老者,对世人发出的一些过来人的细语、呢喃。假使它们能掀起你心灵湖面的一点点涟漪,那么,我原本廉价的笔墨就变得物有所值。如果相信“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样一个哲人观念,那就请您不妨来读一读以下的文字:

  春天交了白卷的人,

  在秋天,是没有资格

  唱丰收的歌的。

  别指望老鼠

  对猫做出公正的评价。

  对螃蟹来说——

  横行是天经地义的;

  人用两条腿走路,

  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无缘无故去踢一块石头,

  疼痛不已的是你自己的脚。

  你豁达大度,所以你的惬意和快乐,

  远远多于锱铢必较、小肚鸡肠的人。

  在无垠的原始森林里,

  什么鸟都可以自由歌唱。

  秋夜满天的繁星,

  是冥冥大宇宙思索的眼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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