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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09:43 来源:中国青年报 包丽敏
包丽敏

  这位出生于清末的百岁老人,历经世纪沧桑,近些年反复提倡要有世界观,扩大世界观,强调“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他说,“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许多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中国今天的问题是很多人没有看到世界。”

  能活过百岁的人不多,而过了百岁还能保持思考和写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今年虚岁108岁的周有光先生是其中一位。

  周有光传奇的学问探索之路,大体可分三个阶段。50岁之前,周有光是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也是曾被中国一家银行派驻美国华尔街的金融家。1955年,他调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转而成为语言文字学家,并取得卓越的成就:他是现行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定者;创建了现代汉字学;研究比较文字学,找寻汉字在人类文字史上的地位;研究中文信息处理和无编码输入法,推动中国人加快跨入中文信息处理的新时代。

  85岁,他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开始了他称之为“随便看书”的时光,读世界历史、世界文化史方面的资料,“一看呢,我就发现有一个知识的海洋,我是文盲,要赶紧扫盲”。他开始研究文化问题,耄耋之年成为一个文化学者,百岁之后还笔耕不辍。

  近日,15卷本的《周有光文集》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收入这位世纪老人除经济学著述以外其他全部已经发表的著述。

  “文化流动,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    

  文化学者周有光提出的论断之一,是“双文化论”。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一度主张,“21世纪是东西方文化的转折点”,“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将传到东方文化手里”,所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一说法曾引起很大反响。周有光不赞同,他99岁时写的《四种传统文化略述》一文认为,把世界文化分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东方文化是中国文化,西方文化是西欧或欧美文化,这种流行的“东西两分法”不符合客观事实。

  他研究得出,从地区分布来看,欧亚大陆上的众多文化摇篮渐渐聚合成4种地区传统文化:东亚文化;南亚文化;西亚文化;西欧文化。西欧文化扩大到美洲,称西方文化。东亚文化、南亚文化和西亚文化合称东方文化。东亚文化是东方文化的一个部分,不能代表全部东方文化。东亚文化以华夏文化为基础,南亚文化以印度吠陀文化为基础,西亚文化以伊斯兰教为基础,西方文化以希腊和罗马文化为基础。

  4种地区传统文化的精华,随着人群活动范围的扩大,聚合成覆盖全球的国际现代文化,同时保留各地的传统文化。凡是能为全人类造福并受到全人类欢迎的事物和意识,聚合成“共创、共有、共享”的国际现代文化;凡是没有被全人类认同的,仍旧保留在传统文化之中,进行自我完善化。现代是地区传统文化和国际现代文化相辅相成的“双文化”时代。如今通观全球,到处都是“双文化”现象。

  周有光指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些说法都只看到人类文化的平面分布和水平移动,没有看到还有层次重叠和前进发展。平面分布和水平移动,就是4种地区传统文化及其往来流动;层次重叠和前进发展,是地区文化之外还有不分地区的共同文化,即国际现代文化。

  那么国际现代文化是否就是西方文化呢?周有光认为不是,而是世界各国“共创、共有、共享”的共同文化,以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为主流。只不过西方科学发展较早,国际现代文化中含有西方成分较多,但其他传统文化对国际现代文化也都有不可低估的贡献。

  周有光形象地描述说,“文化流动,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这样,人类文化才能不断前进。”他还说,文化像水,从高向低流动,不能筑坝拦截,否则堤坝一坍,势必溃决。

  儒学要跟“德先生”“赛先生”握手

  国际现代文化的兴盛和覆盖全球,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的衰亡,但传统文化需要作适合于现代的改进。

  周有光主张儒学的现代化,他认为,儒学的历史任务是维护帝王政权,建设稳定而繁荣的封建社会,在两千年中作出了伟大的成绩。儒学不仅能为封建专制服务,也能为现代社会服务。儒学中有跨越时代的至理,例如,反对迷信,重视现世;反对愚民,重视知识;反对暴力,重视和平。

  “孔子、孟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许多高明的说法,非常了不起。”他说。而让儒学为“后”封建时代服务,责任不在孔夫子,在今天的一代,即如何使儒学现代化。

  他指出,儒学现代化的原则应当包括:除去封建性,建立现代性:例如,“君为臣纲”要改为“官为民仆”;除去保守性,建立创造性:例如,“述而不作”要改为“述而又作”;除去玄虚性,建立实用性。

  “概而言之,‘民本理论’要跟德先生握手,‘格物致知’要跟赛先生握手。今后应当充分发挥‘孔子圣之时者也’的精神,把原来为封建服务的古代儒学,变成现代儒学。”

  相较而言,他并不推崇道家学说,“它有最重要的两点是不对的:一是提倡愚民政策,比如‘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一是无为政策,退回原始状态。我不是完全否定道家,但有这两点我就不能相信它。”

  2009年他104岁时撰文指出,复兴华夏文化,不是文化复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传统文化代替现代文化,而是以传统文化辅助现代文化。根据现代需要,用科学方法,学习和实践古人的有益教诲。在复兴华夏文化的同时,向国际现代文化的康庄大道勇敢前进。这就是当前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

  “发展有先后,殊途而同归”

  这位出生于清末的百岁老人,历经世纪沧桑,近些年反复提倡要有世界观,扩大世界观,强调“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他说,“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许多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中国今天的问题是很多人没有看到世界。”

  这可算周有光的一条治学心得。他认为,研究任何一门学问,即便是研究中国历史,不看世界都不行。他本人精通英文、法文和日文,“我没有什么旁的本事,稍微有点小小创造,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世界,拿国际的知识来补充中国的知识,就很容易得到成果”。

  这也是周有光观察世界的重要方法。他始终有一个无形的坐标,纵轴是上下五千年的世界文明发展历程,横轴是世界各国的发展现状,他以此定位、观察国家的发展和走向。

  他探寻人类历史的发展轨道、发展规律。他研究判断,人类文化的发展步骤主要有三个方面:一、经济方面: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二、政治方面:从神权政治到君权政治到民权政治,简单地说,就是从专制到民主。三、思维方面: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神学依靠“天命”,玄学重视“推理”,而科学讲“实证”。

  他相信,“发展有先后,殊途而同归”。

  采访中,记者问这位世纪老人最近在关注什么,他答,关注全球化。此前他曾撰文称,人类历史是不断的聚合运动。城邦聚合成国家,国家聚合成多国联盟,多国联盟聚合成世界组织“联合国”(UN)。城乡贸易聚合成全国贸易,一国贸易聚合成地区多国贸易,地区多国贸易聚合成“世界贸易组织”(WTO)。一国文化聚合成多国文化圈,多国文化圈聚合成人类“共创、共有、共享”的国际现代文化。而全球化是人类聚合运动的新阶段。

  他将2001年中国“入世”成功看作一件大事,认为标志着21世纪的中国准备走进世界,中国将从“天下中心”变为“世界一员”。但周有光认为,加入世贸组织只是产品进入世界,不是人民进入世界。只有人民进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为此要进行两项自我教育:扩大视野和补充常识。扩大视野就是要从世界看本国,而不是从本国看本国;要从世界看世界,而不是从本国看世界。常识就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基本知识,也就是“五四运动”所要求的科学和民主。

  “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在周有光看来,他一再提倡的这个观点可以用在每个方面,既可以是国家大事,也可以是个人生活。

  老先生的听力几近丧失,但借助助听器或笔谈,可以顺畅地交流。他健谈,思路清晰,谈到酣畅处就哈哈大笑,有时还用指关节敲击桌子。结束采访时,他呵呵笑着说,“你们对我的话要有独立思考。”  

  “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怎么理解“知识分子”?

  周有光(以下简称周):什么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几个特点:第一,认识文字,不是文盲;第二,知识分子有大有小,小学毕业不能算知识分子,中学毕业勉强算,大学毕业可以算,但一定不能满足,不一定要留学,但要不断地补充自己的知识。大学毕业就有了补充知识的能力。要不断地看书,看世界的东西,当然也要看中国的东西;第三,要有独立思考,这最重要,没有的话你这知识分子搞不好。没有独立思考实际上不能算知识分子。

  你只要看看世界,只要把眼光放大,眼光一放大,许多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中国今天的问题是很多人没有看到世界。要看到古代,要看到世界,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这样子才是知识分子。

  记: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知识分子需要独立思考?

  周: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这样讲。我读的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章程中就讲清楚,不是要培养专家,而是要培养有独立思考的完备的人格。孔夫子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是提倡独立思考啊。如果把教育当作引导,叫你相信这个,不相信那个,这对吗?这不是科学态度。

  记:那您在有生之年有没有失去过独立思考能力?

  周:没有。可是我有错误的独立思考。独立思考不一定都是对的。比如,那时候我们青年一代,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有“左倾幼稚病”。

  国民党里许多重要人物都是我同学,共产党里面我跟周恩来抗战时期就熟悉了,可是我都不参加,我要有独立的人格。

  记:为什么不喜欢做官?

  周:因为我喜欢做学问。一做官就没有工夫做学问了。我们单位的领导多少次要让我兼一点行政工作,他说你不兼一点行政工作,工资都不好涨,但我宁可工资少一点。

  (人生的选择)有一种是搞权力,就是做官;有一种是搞财产,就是做生意。你要了这个,就不能要那个,要学问就不能要权力,要了学问就不能要财产。

  记:那您告别以前的“左倾幼稚病”了吗?

  周:“左倾幼稚病”现在是不搞了(笑),也不单是我,许多人都不搞了。人啊,是会糊涂的,我的青年时候也是很糊涂的。老实讲吧,人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我想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清醒过来的。要清醒不是容易的,要重新思考。

  记:那为什么你们这些受了独立思考教育的知识分子会集体犯错误?

  周:历史上有“时代思潮”这个名字,一个波浪来,大家就跟着波浪走,波浪的力量很大,你会受到影响。青年经历不够,独立思考的能力也就差了。

  记:您一生中有没有不得不说的假话、违心话?

  周:没有什么。我是搞学术的,假话不是学术嘛。什么假话、真话,我晚年才听到这种说法,从前没有人这么讲。话么一定都是真的嘛,还有假的吗?

  记:那在一个曾经谎话漫天的时代,怎样保持说真话?

  周:谎话漫天的时代就是“文革”。那我就不讲话。我也不会讲假话,我做学术研究,当然是真话,假的就不是科学嘛。因为我不搞政治,所以受的压力比较小。

  记:古代的知识分子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您讲“历史进退,匹夫有责”,为什么?

  周:古代的“天下”是中国啊,不是世界。历史是人类的历史嘛,所以我把它改了几个字。

  记:那“责”是指什么呢?

  周:就是责任。什么责任呢?希望国家往进步方面走。怎么走呢,我相信人类进步有一条轨道,像运动场里的跑道,世界各个民族在同一条跑道上竞走,有快有慢,有先有后,有偏离跑道重又回归,有在道外徘徊终于上轨。这条道是大家走的,掉队的还是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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