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岭树何悲风

　　村北有岭，叫红树岭。家乡人称它为乌兰达巴。所谓红树即是五角红枫，秋天叶红，因而得名。岭高千丈，岭头单单长一棵巨型大树——黑山榆。莽莽苍苍的，不知高龄几何？它挺立在一处石壁上，可望而不可攀。从低处仰望，足有大水缸那么粗。威风凛凛且母性十足。怎么讲？原来，树的顶端藏有一处鹰巢。岁岁年年，总有山鹰生活在那里。父亲讲，他进山时才十几岁，几十个春秋过去，鹰巢依然，总有大小山鹰，飞起飞落，那是它们的家族领地。

　　家乡人有些惧鹰，因为它一俯冲下来，一只雏鸡就被叼走了。然而，红树岭上的鹰家族，从不叨本村的小鸡。以邻为安，怕是它们的家规和情致吧。村里人，也从来不去伤害它们，把它们看做本村成员。有的老人说它们是本村的守护神。村里大人小孩都认得它们。村里人，不愿辩它们以雄与雌，而辩以男与女，以显示亲昵。男鹰体积比女鹰小，头及前身毛发呈黑灰色，有白色眉斑，下体白色。叫声粗犷且威猛，极护家，对小鹰总是呵护有加，胜于女鹰。女的，上体及翼毛发呈灰褐色，眉纹白而杂以褐纹，下体白色，体下有纵斑。她，爱美，闲时，总爱以尖喙梳理羽毛，有些粗心，有时小鹰掉地，她才急忙叼上来。男鹰不高兴，就啄她，她也知趣，从不还喙。如斯，男鹰名声比女鹰好。村里女人，总以男鹰来说事，说他是模范丈夫又是慈父。

　　有时，天气晴朗，又有几片羊脂云在天空挪动，男鹰就带领全家，翱翔嬉戏，旋飞于村子上空。像是慰问演出，展示他们的高超舞技。他们飞姿优美，飘飘欲仙，有时停在空中，犹如风筝。我们这些顽童就大声呼唤：“伊勒伊勒下来！逮住蚂蚱给你吃！”伊勒，即鹰。伊勒也喜欢小孩，有时低空飞翔，逗我们高兴。现在想来，人与动物之间，其实距离并不遥远。只要怀有仁爱之心，一切都不再陌路。   

　　有资料说，世界上鹰的种类很多。我国有苍鹰、雀鹰、赤腹鹰。我们这里的，就是苍鹰。家乡人称山鹰或者老鹰。我初读鹰重生的资料，感慨万分，甚以佩然，对鹰的认知，就不仅限于凶猛和强悍了。资料称，鹰可以活到70岁，与人的寿命相仿。当它活到40岁时，将面临一次生死抉择。要么等死，要么重生。重生的过程，极痛苦又惊心动魄，令人感慨万千。

　　鹰到了40岁，利爪开始老化僵化，难以捕捉猎物。喙变得又长又弯，进食艰难。翅膀也会老化，羽毛变得密而厚重，难以自如飞翔。如斯，只有走重生这条路，才能延续寿命，重燃活力。

　　过程是：首先，它要独自飞到高耸的山顶，在粗糙的岩石上用力摩擦老喙，一次又一次，直至把老喙全部磨掉。期间，它不能进食，也不能护理羽毛，只凭体内有限的能量，来维持生命。3个月之后，老鹰的新喙慢慢长成。而后它用新喙，去将老化的趾甲层层拔掉，直至鲜血淋漓。待新的趾甲慢慢长出后，它再拔掉多余的羽毛，一根又一根。如斯，重生便完成了。生命里程，又自然延续30年。有些像神话故事。

　　果真如斯，鹰，应属于天物。它忍以极端痛苦，换取重生，可见他的刚烈与韧性，何其了得。动物界哪个可以与之比肩？其实，这也是一次涅槃的过程。鹰，重生的过程，对人生应该有所启迪和鼓舞。

　　鹰也重情感。甚或，舍身殉情。家乡那只男鹰之死，可以说，让人撕心裂肺，不敢回想。            

　　那一年初夏，刚出生的3只灰白色的小鹰羽毛柔软，个个活泼可爱，如天使一般。一天，女鹰回巢喂食毕，与小鹰亲昵一番，便进入了梦境，母爱笼盖在整个鹰宅。

　　遽然一声枪响，半边鹰宅瞬间坍塌，女鹰和小鹰全部中散弹，命殒高树。是一位外乡人，路过红树岭，看见鹰宅中熟睡的鹰，歹心突发，举起火枪，扣动了扳机。田野里的农民，听见枪响，迅即跑来，但为时已晚。看见坍塌的鹰宅，和鲜血淋漓的鹰，人们的眼睛霎时潮红，摁倒歹徒一顿暴打。那人跪地求饶，将枪一摔两截，踉跄上马，一溜烟跑了。

　　村里人，将4只鹰用青草裹住，安放在岩石上，等待猎物的男鹰归来。我们这一群顽童个个泪流满面，朝歹徒消失的方向，大声诅咒：去死吧……后来发现，那只男鹰，孤独地落于高岩，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一连几天不再起飞。再后来发现，他已撞石壁而殁，双翅无力地展开着，像是远飞的样子，死得英烈而又悲惨。与我们相邻几十载的鹰家族，于是销声匿迹，再也看不到他们翔于空中的美丽舞姿，再也听不到他们散于长空的鹰唳。我用“他”来称鹰，是因为在我心中，那一家消隐的鹰早已成为我们村里的成员，而非仅仅是野禽。

　　之后的日子里，那一株慈父般的老山榆，有风无风，总也萧萧不止。其声凄厉，其枝摇摇，树干上常有水滴出现。村里人说，那一定是相思泪，为它逝去的鹰孩们流下的。我愿信此说，因为世间万物不但有生命，更有情感。多么恬静、多么和谐、多么生动有趣的天人合一的场景啊，怎么一瞬间就消失了呢？没有仁爱之心的世界是黑暗的；没有仁爱之心的人，是可恶的、可恨的、可悲的。世界，会因他们的存在而暗淡无光，甚至支离破碎。

　　后来，每当春秋季节，家乡多起小股旋风。尤其在红树岭下，旋风说起就起，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怀有满腹心事的样子。更叫人惆怅的是，常有一小群大大小小的旋风，旋过村子，直奔那一株老山榆。旋至树不，就不见了踪影。村里人说，那一定是鹰家族，前来探访老山榆和他们曾经的温暖老宅。我也信此说，因为我也相信，灵魂的存在。

　　岭树何悲风？悲在聚与散，悲在美好事物的瞬间消失。愿在另一世界的鹰孩们，再不会遭遇暗算与杀戮！常有太平盛世，慰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