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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玉树来了个北京博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4日12:07 来源:光明日报 徐 剑

  (报告文学)

  三载三江源,读一个“康巴博士后”

  玉树地震刚过去两个多月。

  魏文强伫立于结古镇半山坡上,俯瞰灾后的玉树。黄昏将至,夜幔渐次落下,他的心情怎么也灿烂不起来。

  万顶帐篷,千盏灯,星星点点,一片尘土飞扬。放眼看到猎猎雪风中的一面面党旗、国旗,魏文强突然有一种“我们来了”的冲动与激情,想早一点到杂多县,到唐古拉下,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和知识奉献给康巴群众。

  被确定为中组部首批援青团团员后,他一直在参加学习和培训,学的多是党的治藏区的大略、民族政策和玉树的社情风俗。今天上午刚飞到玉树,杂多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刘伟亲自驾车而来,接他和从北京市房山区来的金树森副区长。大灾过后,这里更需要各族兄弟敞开悲悯情怀,用知识和爱心,去温暖每一位历经劫难的康巴兄弟姐妹。

  当初确定魏文强为首批援青团成员时,许多人不解,有的专家甚至问,为什么是魏文强,而不派别人?

  要选就选最好的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党委书记董碧莎在几位报名者中,最中意魏文强。他从小在陕西农村长大,熟悉底层,吃得了苦。西安医科大学毕业后,到肿瘤医院工作,在河南林州做食管癌的防治研究长达十年之久,踏遍太行山麓,与林州的父老乡亲打成一片。派魏文强去,在杂多这样的艰苦之地能够顶下来。

  可老专家也不无担心:他的学术研究,会不会因为这三年而与世界前沿拉开距离呢?毕竟,魏文强在美国癌症中心当过访问学者,又连续十多年追踪林州食管癌研究项目课题,已经在这一领域颇有建树。但转念一想:这次援青,对魏文强的学术成长未必是坏事。青藏高原上的疾病防治,特别是癌症的调查、统计和预防仍是一个巨大的空白,拿到这些数据,那就是世界上唯我独有,会给他将来的发展提供更大的平台。再说了,为了青藏高原上的康巴兄弟,我们医院要派就派最优秀的干部去挂职。

  名单就这样确定了,非魏文强莫属。

  那天傍晚,魏文强回到家里,对同是医学博士的夫人说:文丽,我的申请,被肿瘤医院党委批准了。

  什么申请,又要去美国做课题吗?

  这回不是去美国,而是上青藏高原。中组部组织的首批援青干部团,我是卫生部医疗口的两个团员之一。

  哦!去几年?夫人惊诧地问。

  三年。医院里好几位处级干部报名,只批了我一个。幸运啊!

  张文丽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怅然:你考虑过吗?儿子六岁了,明年秋天就要入学。

  我也担心这一点,只是一直想在40岁之前,给自己一次机会。魏文强略有些迟疑道。

  文强,你决定了的事情,我支持你。

  7月30日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天,工会常务副主席吕春梅打来电话,声音清脆,夹着爽朗的笑声,询问他穿衣服的号码。

  魏文强一惊,做啥?

  董碧莎书记交代给你采购上青藏高原的冲锋衣和保暖服啊。还有,今晚工会提前给你过生日,魏处,你可要准时到啊!

  晚上,在《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魏文强度过了离京前最温馨的一个晚上。

  车子驶上一座高高的山冈,魏文强朝窗外俯瞰时,杂多县已经奔入眼底,背靠雪山巍巍,中间是一片藏居,一条杂曲河绕城流过。等进了县委大院,放下行囊,站在人车马狗混迹的街道时,恍然觉得,仿佛穿越回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一座县城,犹如一个中国北方的大集镇,十分钟可从东走到西,尘土飞扬,不时见到流浪狗悠然走过。

  要在这里待三年,还不将人待疯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又旋即平静下来。从那天开始,魏文强就决定在这片苍茫雪野之中蛰伏下来,像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读硕士和博士一样,气沉丹田地在康巴大地上读书三载,做一个通晓治藏方略和政策的康巴“博士后”。

  大碗喝“入伙”酒,医学博士融进青藏高原

  到杂多已经一周了,可是魏文强却一直长夜难眠,每天晚上都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夜空,盼着曙色初露。夜间温差大,房间里生着火,魏文强却无法将厚厚的棉被拉到胸口,一盖上就觉得像被三座大山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来,只能揭拽至腹部,披衣半卧于床上,度过一个个耿耿长夜。有时,待天亮了,窗外露出一抹鱼肚白,他才迷迷糊糊地打一个盹。

  天刚亮,刘伟部长就从西头的宿舍走过来,拿着红景天和高原安之类的药物,又怕吵醒了魏文强,在走廊上一站就是两个小时。魏文强恍惚之中,觉得门前站着一个身影,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直到九点了,他拖着疲惫之躯,步履沉重地打开门后,刘伟部长才走了进来,说,兄弟,没有睡好吧!快服点药。你先洗洗,张晓军书记和常委们,都在院子里等你一起吃早餐。

  哎呦,抱歉!魏文强连忙收拾一下,赶了出去,只见大家都站在清晨的雪风中等他呢。可是,魏文强一点食欲也没有。每顿饭都是开锅肉,水一开就食,吃完过后,出了饭堂门,就往东边百米之外的厕所走过去,上吐下泻。吐了再吃,拉了还得接着吃,在这里,没有任何选择,仍然吃刚开锅的牦牛肉和山羊肉。

  很快就是周末的早晨了,太阳从唐古拉斜照下来,流淌成一条光河,撒在格仲草原上的野花芳草之间。一顶顶白帐篷升了起来——县委四大班子专门搭帐篷,为北京来的同事过周末。歌声唱起来,美酒喝起来,激荡的锅庄跳起来,洁白的哈达,一次次地挂到了魏文强和金树森的脖子上。大家轮流上阵,从上午一直唱到下午落日时分。

  张晓军书记感慨万千。魏县和金县从北京远道而来,这是一顿“入伙”酒啊。不是我们杂多人爱喝酒,而是这里高寒缺氧,平日生活也很单调,只能靠喝酒唱歌来联络感情,酒喝到一定份上的时候,什么兄弟之间的话都能说了!

  夕阳西下,魏文强第一次感到格仲草原这般壮美。空阔无边的草原,像一位康巴母亲一样,伸开深情的双臂,热情接纳了两位从北京来的汉族兄弟。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中,魏文强、金树森主动要求,跟着张晓军遍访杂多的乡镇和藏包。沿着当年文成公主进藏之驿道,早晨出门,中午下乡,喝酥油茶,吃藏餐,睡藏包,行程一千多公里。最艰苦的四个乡镇,海拔都在5000多米,又高又冷,皆是偏远之地,可是魏文强却以罕见的毅力顶了下来,与青藏高原和康巴人家,有了一次近距离亲密接触。

  踏唐岭归来,张晓军觉得这位医学博士能吃苦,能很快与藏族老百姓融在一起,完全可以在康巴大地上待下去。开常委会时,一向少年老成的他对魏文强伸出大拇指——魏文强通过了杂多县委班子的第一次大考。

  民间“医疗大使”,康巴兄弟姐妹之福

  刚到杂多县不久,听闻杂青乡一位藏族乡长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得了一种怪病。一发作起来就人事不知,呼唤不灵。青海多家医院诊断是癫痫,可是一直按这个病治疗,却收效甚微。有一天,这对藏族夫妇找到魏文强,怯生生地提出来,希冀到北京检查。

  没问题,魏文强一口答应他们:我给联系北京儿童医院的专家治疗。

  果然,家长带着孩子到了北京,儿童医院的专家诊疗后,排除了癫痫,开了几味药,孩子的病便好了,全家人欣喜若狂。回到杂多,对魏县感激不尽,说他是孩子的再生父母。

  不敢当。魏文强说,我就做一个民间“医疗大使”吧。

  魏文强也不是让所有人都往北京走,有的家庭财力不济,他就亲自拿着病历帮着找专家。

  玉树州人民医院有一位叫拉巴毛的康巴女护士,年过四十,丈夫前些年患病去世了,她拖着四个女儿,相依为命。前些年又患上了肝病,辗转西宁、兰州治疗,生活极为拮据。有一天,她向魏文强提出,想去北京检查,请专家帮助调整治疗方案。

  魏文强听后,摇摇头道,你别去北京,来回都得坐飞机,吃住要花不少钱,个人承担不起。

  那咋办?拉巴毛一脸焦急神情。

  我过几天回北京休假,所有看病资料给我吧,我带到北京去找专家。如果需要住院,你再去也不迟啊。

  魏文强回京后,未及与家人团聚,立即去了佑安医院,请专家重新调整药方。再将治疗方案传回玉树,打电话叮咛拉巴毛就在州人民医院治疗。拉巴毛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

  听完这些故事,我问魏文强,你手里优质医疗资源也是有限的,你求这么多的同学朋友、领导和导师,你将来怎么回报啊!

  魏文强笑了:底层的老百姓找到我,这是最后一道生命的防线了,我不帮他们,谁帮啊?

  玉树卫生局长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去年冬天,杂多县两家十二口人驾车来玉树走亲戚,翻到沟里去了,当时就殁了三位家长和五个小孩,唯有四个人一丝气息尚存,送到了玉树州人民医院。杂多县领导的电话打到兼任州医院院长的魏文强手机上,请求支援。这时他正在北京,听到消息心里一沉,立刻交代医务科长,开通绿色通道,不惜一切代价救人。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三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救活了,可是,却负担不起四万多元的抢救费。

  免了!免了!!魏文强摆摆手交代医务科长,两家人只剩一个大人,日子很艰难的,我们兜着吧。

  别妻离子,谁道男儿不动情

  魏文强上青藏高原一年后,儿子上小学了。儿子第一天放学回来,给魏文强打了一个电话,郑重地说,爸,我给你说个事情。我上学第一天背的书包,可不是你买的啊。

  魏文强笑了,妈妈买的和爸爸买的不是一样吗?

  那不一样。今天新生开学,每个同学都由爸爸妈妈一起送,唯独我家例外。

  魏文强听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

  天气渐渐凉了,北京落下了第一场冬雪。雪落无痕,却在唐古拉下的魏文强心里降下了一场寒雪。他最担心冬天早晨妻子驾车送儿子上学。每天五点半妻子就起床了,先将早餐做好,然后把热被窝里的儿子拉出来,让他洗漱吃饭。六点半,娘俩准时出门,从城东一隅的亦庄驾车往城中心驰去。下午,儿子放学了,妈妈还未下班,便先将儿子接回来,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妈妈做课题,儿子做作业,各忙各的。等下班后,妈妈再带他回家,择菜做饭洗碗,等一切都忙就绪,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2011年“五一”长假,魏文强送玉树地区医院医生到北京培训,可以在北京多呆十天,要到5月17日才返回玉树。妻子和他商量道,文强,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出差了,有一个课题需要去广西,18号下午返京,直接到学校接儿子。

  魏文强说,好啊,这十天就由我照看孩子吧,我18号上午返西宁。

  妻子点头道,不耽误啊!时间刚好衔接。

  第二天早晨,妻子高高兴兴地坐飞机去了广西。魏文强履行了爸爸的职责,做饭,接送儿子上学,其乐融融。

  然而到了17号那天中午,他突然接到领导的电话,要他下午之前赶到西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魏文强一愣,说,我回不来了,订的是明天中午的飞机。对方的口气特别严厉:必须当天晚上赶到!

  魏文强长叹了一声说,好吧!那天晚上,他给儿子包了水饺,等儿子吃饱了才说,爸爸一会儿要走。儿子哇哇大哭,说,我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爸爸别走,求你别走啊!

  魏文强一阵哽咽。他强压着情感,对儿子说,我叫楼下刘阿姨晚上来陪你睡觉。

  今夜星光灿烂。凌晨一点多,魏文强飞到了青藏高原,站在城垣般崛起的高原上,望着西宁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还亮着灯。那一晚,他流泪了……

  谁道男儿不动情!

  小个子陕西娃,我的康巴兄弟

  魏文强在杂多扎下根了,虽为挂职,却要履行一个副县长的责任。

  2011年春天,杂多县决定招收一批医生,充实乡镇一线卫生院,由魏文强出题招考。

  考试的结果让魏文强大为失望。他出的题目,都是一些青藏高原上的常见病、多发病,可是回答却五花八门,令他哭笑不得。比如,骨折的处置原则,应试者连复位、固定、功能锻炼都不会写,只写了一句请示上级医生,而慢性支气管和肺心病的处置原则,则回答:输液。

  最终考试结果,只有两人及格,其他考分皆在20-30分之间。

  这不行啊!魏文强仰天长叹,这种素质难以挑起青藏高原上的卫生防疫和医疗重担啊。

  矮子里拔将军吧!最终挑出十三人加盟乡镇卫生院,但是魏文强对他们的医疗水平却不敢恭维。

  必须对杂多的医务人员进行全员培训,送到省上和内地去。可是,去哪家医院最合适呢?魏文强忽然想到了自己多年的“根据地”河南省林州市人民医院。

  魏文强挂通林州市主管卫生的常慧琴副市长的电话,对方满口答应:为青海藏区人民做好事,义不容辞啊!

  半载时光匆匆而过,第一批杂多县医院派到林州市的人员归来后,第二批再度启程。

  玉树州人民医院院长英年早逝后,一直物色不到合适人选。有一天,地委书记旦科到杂多县巡视,突然眼睛一亮:有啦!

  张晓军一愣:旦书记,发现什么啦?

  人才啊!魏文强就是州人民医院院长的最佳人选啊。

  啊?晓军诧异道,他可是我们县的副县长、常委啊!

  震后重建的州人民医院,需要他这样的人啊,大北京来的,站得高,留过洋,眼界开阔,调他当玉树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兼人民医院院长,可是玉树之福啊!

  接到一纸任命书,可以从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下到3700米、气候温润的玉树结古镇。可是魏文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喜欢杂多,觉得县上的卫教文化事业需要他。

  上班第一天,与新上任院党委书记、康巴大姐才荣站在位于体育场的州人民医院平房和帐篷区时,他不禁鼻子一酸。板房区的州医院里,没有食堂,没有厕所,可谓食无居所,拉无出处。更惨的是,两排板房之间的小路皆是沙石。晴天,数百斤重的氧气瓶子不能用车拉,只能两个护士抬,来回往复,一个月要走烂一双鞋子。而到了雨天,小径尽是泥水,有的医生护士只好穿雨鞋上班。

  那天,魏文强与才荣一个个科室巡查而过。看完之后,他仰天长叹:才荣大姐,这样的环境,已经坚持快一年多了!真不容易啊。什么叫牺牲奉献、什么叫榜样力量?我看就在这里啊!我们的医生护士也是灾民啊,他们有的住房坍塌,有的亲人受伤,还有的父母姐妹兄弟往生,却坚持在第一线,不容易!我俩初来乍到,再不能愧对医院的员工啊。要干,就从眼前事情做起吧!盖食堂,修厕所,让员工们有吃、有拉处。

  以后数天,魏文强与人民医院的职工谈了一遍话,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他对全院员工说,我的手机24小时开着,我的门24小时开着,大家工作与家庭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苦水,尽管来向我倾诉!

  然而,要改观这里的工作环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可是,魏文强在州卫生局局长和才荣书记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展开了改革。

  玉树州医院有二百多名员工,正式在职的一百多人,可是每年竟然有二十多个人长期在外进修实习。住在西宁和内地长期不归,而工资照样领取,福利照样享受,工作量却压到了别人的头上。他将医政科长找来:给他们打电话、发函,不管有什么关系、背景,都得给我回来。给他们讲清楚说明白,愿意回来的,欢迎;愿意调走的,放人;愿意辞职的,同意。

  此招一出,十年之间逾期不归的,该回来的回来了,该调走的调走了,该退休的退休了,空出了名额和编制,补充了新人,鼓励了旧人,在医院引起了一片轰动。都说魏院长敢碰硬,让我们见到了公平。

  冬天悄然而至,一场大雪飘飘落落,天地皆白。州医院临时医疗点体育场的路上、台阶上,板房和帐篷前后落了厚厚的积雪,甫一上班,魏文强就要全院出门扫雪。

  医生护士面面相觑。多少年、多少代了,青藏高原下雪就下吧,任它去吧。

  必须扫雪!魏文强突然变得不可商量,我们是医院,雪积深了,踩成冰道,要摔倒多少病人啊。

  全院扫雪,路人皆投来敬重和赞赏的目光。玉树州人民医院真的变了!

  十八大前夕,青海省召开全省党代表大会,魏文强成为102名援青团成员中唯一当选的大会代表。

  一个苍茫的日子,魏文强沿唐蕃古道驱车而行。车行至巴颜喀拉山,青色的大山雪风浩荡,经幡飞扬。魏文强登上山巅,朝东北方向眺望,日月山、长安城、北京城,皆淹没在雨雪之中。一片历史的烟雨涌来,他仿佛看见文成公主的马队,还有那位背着行囊走进玉树的汉地苦行僧嘉那活佛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只是追随他们的一个后来者。

  (徐剑 以报告文学创作见长,著有《大国长剑》《水患中国》《东方哈达》等。先后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供职于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艺创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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