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思考我们思想边缘的东西”

　　2013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莉迪亚·戴维斯：

　　“她在思考我们思想边缘的东西”

　　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1947年7月15日－)，美国作家，以写短篇小说为主，也是长篇小说作家、散文家。在作品风格上戴维斯主要受到米歇尔·福柯等的影响，近年来作品偏向仅有3页至4页的短篇小说形式，且具有简洁幽默的故事风格。

　　最初知道美国作家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是因为2009年在《纽约客》上读到的一篇书评。那时著名的FSG(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刚刚将戴维斯主要的小说结集出版，收录了她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7年出版的四部小说集，《细细地算》(Break It Down，1986)《几乎没有记忆》(Almost No Memory，1997)《塞缪尔·约翰逊很愤慨》(Samuel Johnson Is Indignant，2001)和《困扰种种》(Varieties Of Disturbance，2007)。这篇书评出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之手。伍德的评论我之前读过不少，他是鉴赏力极高、感觉敏锐且文笔漂亮的评论家，他的文章我大多是很信服的。在这篇近万言的长篇评论中，伍德极 为详细且富有感情地介绍了戴维斯小说的艺术特色，并对她的作品多有引用，尽管评论中只能看到戴维斯作品的吉光片羽，但我立刻被这些机智、独特的片段吸引 了。当我用了几乎两个月的时间读完这本700多页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时，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全新的、极具原创性的写作，我必须将这些作品介绍给更 多的中文读者。

　　在获得今年的布克国际奖之前，戴维斯并不能算一位拥有国际性声誉的作家，甚至在美国她都算不上一位家喻户晓的作家，所以伍德才在评论中写道： “我怀疑这本《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迟早会被看成美国文学中一种伟大的、特殊的贡献。”此前，戴维斯的声誉主要局限在作家圈和评论圈中，她的作品经常出 现在知名文学杂志《巴黎评论》上，一些名作家如乔纳森·弗兰岑和乔伊丝·卡萝尔·奥茨都是她的拥趸， 朱利安·巴恩斯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他的一位美国作家朋友告诉他“戴维斯是‘作家的作家的作家’”，但另一位英国知名小说家A.S。拜厄特却从未听闻戴维斯的 名字。

　　影响戴维斯获得更广泛关注的部分原因是她基本上只写短篇小说，迄今为止她已经出版过7部短篇小说集，却只写过一个长篇(《故事的终结》，The End of the Story, 1995)，而这个长篇基本也是按照短篇小说的叙事节奏和密度来写的。不可否认，无论是横向地从世界范围来看，还是纵向地以历史眼光来看，相对长篇小说， 短篇小说一直不那么受重视。中国作家苏童在接受采访时就说过：“无论是文坛还是出版社还是市场、甚至一般的读者心态，对于小说门类都有一种长篇沙文主义。 所谓的长篇沙文主义，长篇为大……短篇是一个寂寞的文学门类。”其原因，苏童认为是由于篇幅所限，短篇能够提供的信息量有限，它主要是供人回味，而不像长 篇那样能成为生活经验、社会经验的补充。

　　戴维斯甚至是短篇小说家中的异类。她的很多作品仅有一页纸，有些甚至只有一段话，以至一个句子。例如，一篇叫做《春日的怒气》的作品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叶子这么快地在长大。很快它们将会挡住邻居和她吵闹的小孩了。”还有一个叫做《热带风暴》的故事是这样的：“就像一阵热带风暴/我，同样，或许 有天会变得‘更有条理’。” 再比如《关于一部纪录短片的想法》只有这样一句：“不同食品加工厂的代表们试着打开各自产品的包装。”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布克奖官方网站上颇有深意地引 用了戴维斯的一个“超短篇”中的一句话：“我最近被一个写作奖拒绝了，因为他们说我很懒。”然而，布克奖的评委们一致认为，恰恰相反，创作出这些作品的戴 维斯绝不能被指为“懒惰”，他们意识到，这些作品是极具创造力的、精巧的、警觉的，它们创作起来需要很多的时间、技巧和努力。而现在，极具世界影响力的布 克国际奖将两年一度的大奖颁给了这样一位专写短篇、甚至超短篇的作家，令人鼓舞。

　　有人将莉迪亚·戴维斯的一些小说称作“微小说”(flash fiction)，这个英文名词是如此形象，因为它们就像手电筒的一束光一样简短、迅捷，就像一个飞逝的思维片段的定格。 不过，当一个小说剥离了几乎所有的传统叙事元素，只剩下一个片段之时，它还能被称之为小说吗？所以布克奖评委会也承认戴维斯的作品是难以归类的。就像评委 会主席克里斯托弗·里克斯追问的那样，要怎样归类戴维斯的小说呢？里克斯问道：“我们是否应该简单地服从官方定义，将它们称为小说？或是微型画？趣闻轶 事？散文？笑话？寓言？短信？格言，甚至是箴言？祷文，或者是智慧文学？或者我们干脆叫它们‘观察’好了。”

　　将戴维斯和其他所有小说家区别开来的，正是她对于小说创作常规和疆界的突破。这种突破最浅显的证据即是她小说的长度，这些故事短则一两行、一段 话、一两页纸，长的却也有几十页。从形式上来看，戴维斯对于传统的小说写作方式，对于认真编织一个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故事，对于塑造一个丰满的、 甚至仅仅是有些典型的人物形象，基本上毫无兴趣。阅读戴维斯的小说，我们会发现，“观察”、“沉思”或“分析”更贴近这些作品的性质，而这些“观察”和 “沉思”所涵括的范围是如此之广，一只老鼠、一只鱼缸里的鱼、 一些雪松树、一本旧字典、一个奇特的行为、一些状况、 或者关于愤怒、有趣、无聊、好品味这样的概念都可以进入戴维斯的视线，成为一篇短故事的主题。

　　在一个只有一段话的故事中，戴维斯向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情境。在这个叫做《走开》的故事中，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对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说：“走开 并且不要再回来。”这个女人很受伤，虽然她知道他说的话并不能按字面意思来理解，她开始仔细拆解这个男人的话和他的心理。她想，也许他的意思确实是让她 “走开”，因为他很生气所以不希望她在他身边，但她很清楚他迟早还是希望她回来(取决于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多快能够消气)。她进一步想到，虽然他的意思 是“走开”，但他的意思与其说是让她“走开”，还不如说是这个词里面包含的愤怒。于是，他的意思仅仅是在表达一个会说这些话的人的愤怒。然而，她又想到， 如果他仅仅是说“我对你非常生气”，那么她就不会那么受伤，甚至完全不会受伤，虽然那个男人愤怒的程度(如果它能够被衡量的话)是一样的。她想，如果那个 男人选择说“我对你非常生气”，那必须是另外一种愤怒，这种愤怒能被当成一个问题与对方分享。而现在那个男人的愤怒是一种必须通过说一些不代表他真实意思 的话来表达的愤怒。所以她想，并不是这些词里面的愤怒伤害了她，而是他选择说“不要再回来”这样的词伤害了她，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意思。

　　这是一个颇为典型的戴维斯式“分析性”短故事(让我们估且称之为故事)，它将一个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遇到的情境拆解开来——很显然，故事 中的男人和女人或者是一对情侣，或者是丈夫和妻子。由于剥除了传统的叙事要素而只是从生活中抽取出一个很小的情境，戴维斯能够将目光聚焦于这个典型情境之 上，对其进行深入的分析。我们惊叹于戴维斯在分析时的一丝不苟、她的逻辑性以及其中的哲学思辨张力。有趣的是，这个一段话的短故事却依然是感人的，尽管故 事中的无名女人那样理性地分析着自己的境遇和对方的心理，我们却依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痛苦。

　　戴维斯的超短篇小说中，这样的思考随处可见。她用极具原创力的形式，以极为清晰和准确的语言，探讨了现代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主题，例如孤独、焦 虑、自我意识、身份的不稳定性、爱、痛苦、疾病、变老、社交、伦理、情绪和思维的运作方式……戴维斯这些简短的思维片段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是因为就 像一位评论者所说的，“她常常在思考我们思想边缘的东西”。在英国著名小说家阿莉·史密斯眼中，戴维斯是独一无二的，她曾说过，“(戴维斯的)一个仅有两 行或是一段长的故事能够展现一整个思想的宇宙。”

　　耐心摩托车手赛

　　□莉迪亚·戴维斯

　　在这个比赛里，不是最快的那个赢，而是最慢的那个。一开始，你会以为做那个最慢的摩托车手应该挺容易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缓慢和耐心并不在摩托车手的天性里面。

　　摩托车在起点处排成排，每一辆看起来都比前一辆更炫、更昂贵，座椅和把手套着白色皮垫，车身上嵌着桃花心木，车头上挂着鹿角。所有这些配件都让这些车子看起来如此激动人心以致于让人很难不开快。

　　开始的枪声响起后，车手们发动引擎，随着一 声巨响动了起来，但是他们在那炎热、尘土扑扑的车道上只走了一两英寸远，他们帅气的黑靴子在侧面摆动着以稳住车身。新手打开啤酒开始喝，而老手知道一旦开 始喝酒他们就会失去继续比赛的耐心。与之相反，他们会听收音机，用小型的可携式电视看节目，或是在继续稳固前行的同时看杂志或是轻便的书籍，他们既要保证 不会过快以致输掉比赛，或是过慢以致车子会停住不走，因为，依据规则，在比赛全程车子都必须往前走。

　　在车道的两边有一些叫做检查员的人，负责检查有没有人违反规则。通常，尤其对于那些非常有经验的车手来说，只有通过观察车胎向下滚到灰尘中的前部边缘和滚出来的后部边缘才能感知车身的运动。检查员们坐在督导椅上，每隔几分钟就会起来一次，沿着车道移动椅子。

　　尽管终点线只有几百码远，到下午的时候，那 些豪华的车子仍然挤在车道的半路上。现在，一个接一个地，那些新手们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加大油门弄出了响声，他们的车子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一动，把他们 从同伴那里静止的尘雾中拽了出来，他们的头突然向后一歪，他们超级油腻的头发则从后面向前飞去。转眼间他们就飞驰过终点线出局了，而在后面更灰的尘雾中， 远离那些看客，远离那群黑暗的，闪着光的，缓慢行驶的更有耐心的摩托车手，他们产生了一种高贵感，虽然事实上，因为现在没有人在看他们了，他们才因为没有 在比赛中坚持更长时间而感到羞耻。

　　结束总是以一幅照片来展示。赢家往往是一个 老手，他不仅仅是一个慢车赛的赢家，而且也总是快车赛的赢家。现在，组装一个强劲的引擎，检视车道的状况和走向，衡量对手的实力，将自己练得更强以赢得快 车比赛对他来说显得很容易了。因为训练自己的耐心，将自己的神经调适得可以适应蛞蝓和蜗牛的速度要难得多，它们是那么慢以致于相比之下螃蟹的移动快如奔驰 的骏马，而蝴蝶展翅则像一道闪电。现在他已习惯于虽然两腿之间的车子有那么大的快潜能，他可以环视周围的世界而缓慢前行，慢得每一个动作的变换都几乎是不 可感知的，而周围的世界，同样地，也似乎是不动的。然而天上移动的太阳投下的光，在缓慢的一天结束的时候，看起来都好像是由一支快弓射下来的。 (吴永熹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