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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译托妮·莫里森《爱》:归回文学的情感本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3日17: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顾 悦

  顾悦,200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2010年至2011年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2012年获南京大学英语系英美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译有《爱》等。

  正如福克纳所言,伟大的文学总是言说那些人类灵魂深处的“古老而普遍的真理——爱、荣耀、怜悯、自尊、同情、牺牲”。同为美国作家中的诺贝尔文 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堪称福克纳在美国当代的继承人。尽管有着诸多迥异,两位大师却共享一种厚重与宏大的气象。莫里森的小说一直都在书写“古老而普遍的 真理”,用她极具洞察力的眼光审视这些情感,并且把其中的每一种强度与细微度都发挥到极至。时至新千年,已经获得诺奖10年的莫里森,将那个据说是文学艺 术永恒主题的词当作了她小说的标题——《爱》。

  最近10余年,莫里森毫无疑问是文学研究的宠儿——在美国是,在中国亦是。自1993年莫里森获奖以来,诺贝尔文学奖再也没有青睐过美国作家; 其中难免有偏见成分,不过这也使得莫里森的地位变得特殊,更因为其黑人女作家的身份使得种种“性别”、“种族”之类的标签可以非常方便地贴上。结果就是, 这样一位作家被符号化、标签化,仿佛成了一面政治旗帜。大量的研究文章充满重复,每每流于陈词滥调,不禁让人记起哈罗德·布鲁姆的称谓——“憎恨学派”, 仿佛莫里森的作品只是为了让黑人恨白人,让女人恨男人。莫里森写的终究不是“革命文学”,她也不是作为政治符号与标语旗帜成为大师的。在《爱》中,种族政 治当然会被提及,但大抵是不多着力地一掠,是背景,退在后台,而活跃在前台的则是——正如莫里森所说——“各种爱,各种背叛”。莫里森一向以充满美感的笔 触抒写人类的情感,在《爱》中更是如此。

  最早阅读莫里森的小说还是8年前在北外那个飘着杨花的春天里,年过古稀的钱青教授每周拄着拐给我们讲小说。当时读了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第 一页的那些句子已然吸引了我——我大抵是赞同班维尔的,认为语言是小说的核心,尤其是语言的节奏美感。一向疏懒于各种任务的我,也不禁被那优美的英文所震 撼而更多地读起来。自此就一直坚信莫里森首先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而非“革命家”抑或“战士”。时隔多年,到了2010年,我才与莫里森的《爱》结缘。

  翻译的艰难就无需多言了,这本来就是译者应有的担当。大量词语在词典甚至网络上都难以找到,这也不是我一个人遇到的事情,努力下工夫就是。无论 是查找小说中当时美国南方黑人吃的麦片品牌,抑或听的唱片、看的电影、去的商场、开的车、用的电器,种种这般,都是译者的本分。小说中出现大量美国南方英 语,不是本地人基本很难全部精确把握,于是我设法找到了生活在美国南方且有英文系背景的美国朋友,翻译过程便是与美国朋友反复通信——甚至他也用起了中国 的QQ,我们可以更快地交流——商讨一个个翻译难题,也成了生活中的惯例。对于许多模棱两可充满双关的词句,更需要一天天长久地涵泳其中。

  《爱》的一大特色便是叙事声音的不断转换。不仅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甚至笔墨不多的次要人物也往往有自己的声音。时而粗鄙笨拙,时而智慧聪颖,时 而冲动鲁莽,时而成熟老到,叙事声音的每一次转换,语言风格便会随之而变。此处需做到“不泥”,随时跟着莫里森笔法的变化而寻找相应的中文。莫里森擅长写 人物的对话,并且每个人物的性格借以从中凸显,翻译时便需要大量运用虚词和语气词,模拟出英文本来的效果;因此每一个“哦”、“呢”、“啦”、“吧”都不 是随意的。小说中每个人的名字都经过了精巧的设计,而对名字的翻译亦是考验创造力的。一位神秘女性,名曰“Celestial”,在小说中下笔不算多,但 极为关键。“Celestial”一词意为“与天空、天国有关的”,兼有“极美丽”之意,有时又有“与中国有关的”之意。推敲许久之后,我将其翻作“凌 霄”,思揣或可以流露出她那遥远而美丽的、清冷高傲却又坚韧的气质。原文有很多地方则需要靠对作品文化语境的熟悉才能保证理解,例如衣服上绣着“S”的是 指超人,手里拿着干草叉的则是指撒旦;此类问题都反复和美国南方人士确认之后才定稿。惟一始终全无头绪无法解决的问题,便是翻译文中多次出现的一种人造语 言——“idagay”。这是两位主人公儿时发明的暗语,甚为体现了两个小女孩的心灵连结。当留心临终,二人重又唤回那种连结时,她们的标志便是又说起了 儿时的暗语;生前她们最后一句对话,便是用这“idagay”的暗语说出。然而面对这种人造语言,许久还是难有头绪。最终还是联系了莫里森本人,她告诉了 我破解密码的公式,方才破译出来。

  回想最初开始翻译,是在北加州的小木屋里,收音机里放着KDFC的古典音乐,忽的就插进一段因日本地震而发的海啸警报。天气好时我会搬一张小凳 子坐在屋外的山坡上,捧着血红色封面的《爱》,看着太阳泛起相似的血红色。在南京最炎热的夏日,我放下手头一切事物,全心全意投入译事中,每日从早到晚, 与莫里森相伴。在那炎热的夏天,时而就仿佛身处莫里森笔下的美国南方。中途每每痛苦不堪——倒不是因为文字的艰难,尽管这艰难确实无法否认,而在江南湿热 的伏天尤其让人烦躁——而是这故事的悲剧性与近乎惊悚的阴冷的哥特气质让我在翻译过程中不断遭遇一波波的情感冲击。那段时日,每次见朋友就会说,真是好悲 伤啊。

  读莫里森的书注定无法放松心情。在美丽的语言与精巧的结构之后是巨大的沉重。然而她的沉重便是她的标志。直面苦难,直视人性中挥之不去的幽暗,正是她的分量。

  做翻译时,真切体会到自身责任的巨大,仿佛古代以色列的祭司,要在众人前传达神(此处是创作作品的大师)的圣言。众人无法直接听闻,而吾等口中所说的,他们便当作是大师的原话。这真是让人战战兢兢又无比荣耀的事情,于是或许可以说,翻译都是亚伦的后人了。

  翻译过程中我一直坚持手写,自觉文字的质感不应让电脑屏幕所“隔”断,并且会寻找最合适的笔和纸,能够最舒服地让语言从声音流淌成文字。于是渐 渐就积了厚厚一大沓手稿,然后再一点点输入电脑——输入时也要一句句看着原文,算是再校译一遍。打印出来之后又是一遍遍地改,请朋友帮着看,找出一切不够 完美的词句。如果加上后续的校改,前后十几遍是并不夸张的。有时不禁想,鲜有做什么事情是如此费心的。交稿之后,每每仍无法平静,满脑子全是小说的内容; 之后好几夜都会忽然醒来,想到某个句子有更好的译法,于是爬起给编辑写信。这般折腾了一阵子,终于如戒瘾一般禁止自己再去碰这本书,才算作罢。之后就静静 地其实是忐忑地等待出版。尽管其中出现了一些波折,遇到了一些意外,但人生大抵如此吧。最后终于看到了中文版《爱》的出版。

  谈到《爱》时,托妮·莫里森曾说,“人们说我总是在写爱。永远是爱,永远都是,我点头,是的,但也不对——不准确。其实我总是在写背叛。爱是天 空,背叛是闪电,把天空撕开让我们看清楚。”罕有如此一本书,其主旨、标题、主人公的名字都是同一个词,这个词也是贯穿古今中外一切伟大作品的主题,提醒 我们伟大的艺术总是关乎人性的,也让我们拨开种种迷雾,归回文学的情感本原。

  译文

  女人们张开双腿,因此我开始哼唱。男人们变 得不悦,但也知道这都是为了他们。他们放松下来。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是一种煎熬。可是我一言不发。反正我天生就是安静的。小时候人们认为我懂礼 貌,年轻时他们说我稳重。后来别人又觉得我成熟有智慧。如今沉默被视作怪异,我的种族大抵也忘记了言简意赅的美丽。如今舌头不停在动,思想却不知在哪里。 不过我曾经可以正常地交谈,必要时我说句话就能终结腹中的生命,叫停手中的刀剑。现在不能了。70年代的时候,当女人开始叉开腿坐在椅子上,开始在电视上 跳露裆舞,杂志开始拍女人的屁股和大腿间,仿佛这就是她们的全部,嗯,我就彻底不说话了。在女人不愿当众张开双腿的年代,还有秘密的概念——有些可以说, 有些不说。现在呢?没有了。无耻成为如今的常态,我只有哼唱。嘴里哼着曲调,脑中和着歌词。人们来吃小龙虾,或者来消磨时间,不会发现也不会在意只有他们 在说话。我只是一个背景——就像电影中情侣初次相见时,或是丈夫在海滩上独自徘徊,思揣着有没有人看见他做的亏心事时,随之响起的背景音乐。我的哼唱给人 们鼓励,帮助他们下定决心,就像让穆德莉·皮尔斯决定替她女儿坐牢时一样。我觉得,尽管我的音乐是温柔的,但或许也可以有那样的效果。海面上飘来《蓝色心 情》的歌声,会让你的游动不再一样。它并不会让你潜入水中,但是它能够改变你的泳姿,或者骗你相信你自己既聪明又幸运。那么为什么不游远一点,再远一点? 深渊又怎么样?那在很深的地方呢,用不着靠着小号和钢琴给你勇气,不是吗?当然,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我的哼唱大多是低沉的,私密的,是被这世界所烦扰的 老女人的歌声,是她对这个世纪的反抗。在其间,一切都被知晓,却无一被理解。也许一直就是那样的,不过到了30年前我才感觉惊讶——其实妓女一直都在引领 着潮流。她们坦诚,所以被人们崇拜。或许人们崇拜的并不是她们的坦诚,而是她们的成功。不过,电视里这些张开双腿跨坐在椅子上,或者半裸身子跳舞的90年 代女性,同我们这儿的体面女性也没有多大差别。这里是海边的乡村,潮湿,敬畏上帝,女人们不顾一切地追逐热裤、丁字裤和相机镜头。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不 管穿的内裤是否得体,野性的女人从来就无法隐藏她们的天真。她们总会眼巴巴地盼着白马王子的到来。尤其是那些随身带着刀片、满嘴脏话的刚硬女人,还有那些 手袋里塞满大麻的开跑车的张扬女人。就连那些身上挂着勋章般的伤疤、丝袜卷到脚踝的女人,也无法隐藏她们里面那个蜜糖般的小孩,那个可爱的小丫头,蜷缩在 某处,或是在肋骨之间,或是在心的下面。自然,她们背后都有悲伤的故事:太多关注,太少关注,或是以最不幸的方式关注。故事里会有恐怖的爸爸,虚伪的男 人,或是伤害她们的刻薄的妈妈和朋友。每个故事里总有一个恶魔,让她们变得刚硬而不是勇敢。因此她们张开了双腿,却关上了心门,把那个蜷缩着的小孩深深地 藏着。

  ——顾悦译莫里森《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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