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黄河祭1938

　　献给75年前在“以水代兵”的花园口事件中遇难的89万同胞。　

　　——题记

　　一

　　我总是将蒋再珍和杜充这两个人物放在一起联想，觉得他们肯定就是某一个人的前世或者后生，他们展现给我的形象全都是肚大腰圆的一身戎装，全都留 着凶猛丑恶的山羊胡，全都歇斯底里地鼓着满脸的横肉。尽管他们相距800年，一个生在民国，而另一个生在宋朝；尽管他们的国家被入侵的性质不同，一个是外 国，另一个是外族。然而，他们在国难当头之际选择的方式和地点却是惊人的一致，他们都在河南挖开了黄河大堤，他们都想以水代兵，他们都人为地给我们的民族 造成了黄河夺淮的历史大悲剧。

　　在后一次大灾难发生的前夜，黄河花园口给我们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而又杀气阴森的凶险画面。在这幅阴暗的画面里闪烁着无数凶残的火把，无数军民将 他们的善良与这凶恶的背景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正是在这幅画面里，新编第8师师长蒋再珍指挥着从黄河南岸征集来的几百个民工，在那里挥汗如雨 地挖掘着他脚下的黄河大堤。起初民工们听蒋再珍说修筑工事是为了打鬼子，全都在拼命地干着活。汪家堤的汪大卵子以及儿子汪麻子和不到5岁的孙子汪小裤子， 老少三代全都赤膊上阵了。可当他们把黄河大堤挖了很大一个坑的时候，汪大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开始怀疑这是要挖掘大堤放水了。那大堤之下可有他家祖祖辈辈 赖以生存的土地呀，可有他家的三间茅屋呀，家里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儿媳。经汪大卵子这么一说，民工们都惊呆了，全都扔掉了手中的工具，哭泣着央求老总不要 挖开大堤。汪大卵子、汪麻子等和几个老总争执起来，工地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怒骂声、争吵声、呼喊声汇成了一片。蒋再珍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破坏抗日，格 杀勿论！”士兵们端起冲锋枪对准带头闹事的汪大卵子、汪麻子等十几个民工一阵猛扫。汪小裤子号哭着喊着爷爷爹爹，可他的爷他的爹和十几个民工，就像是被割 倒的麦子一样倒了下去，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下了滔滔不绝的黄河。其他民工全都跪倒在大堤上，面对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放声大哭起来。黄河大堤上黑压压地跪满 了人，一眼望不到头。几辆军车的灯光同时射向大堤，剑一般的光柱在大堤上的人群里穿越。

　　蒋再珍的两只眼睛里却放射着兴奋的光，这时也跪在大堤边的关帝庙里，他觉得这次自告奋勇地承担起蒋总裁的掘堤重任，自己被赏识，日后将是前程无量，想到这里他兴奋得彻夜未眠。他给关老爷上了三炷香之后就跪倒在地，祈求神灵保佑他能够顺利完成这项重要使命。

　　也就在这个相同的地方，在810年前的宋朝，同样是当地驻军长官的杜充，居然和蒋再珍一样，也燃了三炷高香，也跪拜着神灵，在抽了一道“以水克金”的竹签后，命令一批士兵挖掘了这里的黄河大堤。

　　810年后的1938年6月9日上午8时，“轰！轰！轰！”埋在大堤上的炸药炸响了，随着一声声巨响，冲天的烟柱拔地而起，漫长的大堤终于被炸 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紧接着又用平射炮对准大堤进行狂轰滥炸。那原本高出地面的黄河大堤里悬在半空的黄河大水，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翻滚着，咆哮着，奔 涌而出，浊浪排空，铺天盖地，向堤外席卷而下，黄河南岸的几个村庄刹那间就被洪水冲毁，荡然无存。民工们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淹死，村庄被冲毁，在大堤上哭声 一片，发了疯似的一起向士兵们冲去，结果被机枪全部扫死，那个不到5岁的汪小裤子被吓晕过去，这才得以幸免于难。这时，天空电闪雷鸣，接着就是暴雨倾盆， 方圆百里，天雨地洪，一片泽国。

　　这混沌苍茫的水世界便是无数生命的尽头。

　　二

　　蒋再珍通过望远镜看到近处一座小村庄正有一户人家在娶新娘，喇叭声清脆欢快，花轿红得耀眼。他们显然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到来，而这时黄河里的滔 天洪水随着一阵如同闷雷一般的嗡嗡声响由远及近，不多时就向小村庄席卷过来，浑浊的黄水像长蛇一样嗖嗖前行，很快就淹过了抬轿的两个壮汉的膝盖，几分钟的 工夫水就涨到齐腰深。蒋再珍还看到几米高的黄色浪头跳起来，瞬间就将红色的花轿卷得无踪无影。这时，蒋再珍居然色眯眯地笑了起来，还骂了一句脏话：“新郎 没有艳福，日他娘的！”

　　蒋再珍的这句国骂，居然和810年前杜充在掘开黄河大堤后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杜充看着黄河天水汹涌澎湃地冲出河堤，也骂了一句脏话：“弟兄们， 快逃呀，去江南找小娘们吧，日他娘的！”只是杜充骂完就爬上了他的那匹乌骓马，朝南一路仓皇逃去，而蒋再珍骂完之后却坐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一溜烟地开走 了。悲惨的历史就是这样地重演着，就连两个人说的话竟然也是如此相似。

　　蒋再珍、杜充这两个相似的人物，在这同一段黄河大堤上，居然上演了完全相同的挖掘大堤“以水代兵”的历史一幕。两段历史虽然相距810年的漫漫 时光，但“以水代兵”的军事形势却是何等的相似。1938年5月，日寇占领徐州之后，土肥原师团向中原地区长驱直入，攻占开封，直逼刚刚迁至武汉的中央政 府；而1128年10月，“建炎二年冬，金兵南下”，也是直逼刚刚迁至杭州的南宋朝廷。面对外国侵略者长驱直入的险恶形势，蒋再珍给蒋总裁出了一个让他和 他的总裁一起遗臭万年的主意：“挖掘黄河，以水代兵。”其实，早就有人给蒋介石出过这样的歪主意，蒋便迫不及待地签发了命令：“着新8师即刻开工，悬赏银 洋两千元。”在蒋介石看来，只有蒋再珍开掘了黄河，才能使日寇“铁蹄乃为之阻”；而800多年前的杜充是“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留守”，也是驻守开封的 最高军事长官。他面对外族的入侵，也是为南宋皇帝出了这样的一个“退兵之策”：“掘河以阻金兵。”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蒋再珍和杜充两个人的选择， 竟是如此惊人的一致。

　　1938年6月9日上午9时，蒋再珍在花园口决堤取得了圆满成功，浩瀚凶猛的黄河水流由中牟、尉氏沿鲁河南犯，使整个黄河全部改道，汹涌的黄水 居高临下，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一泻千里。这一天历史永远地定格在了花园口，这一天89万百姓葬身洪水，这一天390万灾民无家可归。对于花园口事件的损 失，我从一份统计资料上得知：“洪水沿贾鲁河、颍河、涡河等河道向东南漫卷，由十几里宽扩展到一百多里宽，在人口稠密的大平原上横冲直撞，而后在正阳关至 怀远段涌入淮河。黄水入淮之后，又溢出两岸，继续泛滥，黄河夺淮之水一直冲到了洪泽湖，最后入海，河南、安徽、山东、江苏4省44个县市因此受 灾，3911354人外逃，893303人死亡”。“洪泽湖立马决堤，淮扬地区全部陆沉”。

　　而800多年前的历史也是这样记载，杜充弃城南逃扒开黄河大堤，“决口以下，河水东流，经今滑县南，濮阳、东明之间，再东经、鄄城、巨野、嘉 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注入黄海。”杜充掘河非但没有阻止金国东路军，还致使当地百姓被淹死20万以上，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 数倍于此。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无家可归者沦为难民。

　　他们“以水代兵”的结果居然是这样的惊人相似。杜充掘河导致了洪泽湖的扩展形成，苏北从此变得十年九灾；蒋再珍的掘河导致了洪泽湖几百年的治理功亏一篑，加重了周边地区的水灾。

　　三

　　清晨的鸡被炮声吓得胡乱打鸣，阵前的狗被吓得汪汪乱叫。凶残的硝烟飘飞在乌江中下游的古镇淇滩的上空，无情的炮弹在街头一个挨着一个紧闭的木板 铺面爆炸，无数子弹在古老凝重的封火墙飞檐翘角上飞过。炮声轰鸣，枪声不断，硝烟弥漫。这时，枪炮声突然停了，两位年轻漂亮的红军女兵，衣服被全部剥光， 披头散发，耳朵被割，阴部红肿，浑身是血，被几个国民党兵押到了阵前。晚秋的雨点打在她们赤裸的身上，将鲜红的血水从她们洁白如玉的身上淋下，她们走过之 后便留下一路的血水。

　　围在城外的正是蒋再珍的部队，昨天他们俘虏了这两位女红军，昨晚被他们糟蹋了一整夜，这天天一亮就把这两位女红军赤身裸体地放了过去，本性凶残 的蒋再珍狂笑着叫喊让守城的红军投降。那两位女红军突然向寨门方向狂奔起来，鲜血从她们洁白美丽的身体上一路往下飘洒，风雨夹带着金黄色的落叶跟随她们一 起狂奔起来，鲜红的血水洒满了她们飞奔而过的那条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她们像金黄色落叶一般，展现出生命最后的凄惨之美。

　　这就是1934年10月，由蒋再珍一手策划在黔东淇滩发生的悲惨一幕。这几天，隶属于国民党王家烈部的蒋再珍旅，向黔东红军根据地发动进攻，蒋 再珍亲率一个营攻占了淇滩镇。凶残狠毒的蒋再珍居然命令部下割取红军的耳朵来领赏。结果国民党兵攻进城后四处搜捕红军，被捉到的红军全都被割下了耳朵，甚 至有许多百姓的耳朵也被割去领赏。当天就有8名苏维埃政府干部和红军战士被割耳后惨遭杀害，另有20多名重伤员为躲避敌人的追杀，留在附近村寨养伤，结果 也被举报割耳全部被害。蒋再珍攻占淇滩后仅仅3天就割下了275只耳朵。

　　蒋再珍这个以凶残出名的国军党将领，就是因为在贵州的正安、道真等地镇压农民武装暴动，令部下割耳领赏而被称为“割耳将军”，因此才一路提升上 来的。他占领淇滩后就提出了“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的凶残口号，使整个淇滩镇几乎变成了无人镇。占领淇滩后，他向上司王家烈报告：“无不焚 烧之居，无不伐之树木，无不杀之鸡犬，无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田野但闻鬼哭。”蒋再珍这位“割耳将军”，正是靠他的这种凶残，以及后来在湄潭疯狂围 剿红军游击队的心毒手狠，被蒋介石提拔为新编第8师师长。

　　1938年5月，蒋介石原来命令在赵口和花园口两处实施黄河决口，可负责决堤任务的39军大多来自饱受水患之灾的安徽，他们不甘心把家乡房屋和 父老乡亲淹没在自己亲手放出来的大水中，因而决堤工程没有多大进展。正在这时，“割耳将军”蒋再珍却主动请缨，并建议将掘堤重点改在花园口。他还通过电话 向蒋介石立下了军令状：“三日之内，保证完成任务！”就这样别人两个月都没有完成的任务，这位“割耳将军”只用了3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觉得蒋再珍用3天时间掘开了黄河大堤，淹死了几十万百姓，只用“割耳将军”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凶残了。而早他810年掘开黄河大堤的杜充，在 性格上和他有着惊人的相似，也是一个无恶不作、凶残阴险的“性残将军”。《宋史》这样记载：“充喜功名，性残忍好杀，而短于谋略。”靖康初年，从燕云十六 州逃来沧州的几千名汉人百姓，杜充武断地认为这些人是金兵的内应，全部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掉。杜充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后，还将他们的人头割下来，几千个人头 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由此可见，这“割耳将军”和“性残将军”，虽然相距800多年，却有着相同的凶残，否则也就决不可能忍心挖掘黄河淹死几十万无辜百姓了。

　　四

　　我敢断言“割耳将军”和“性残将军”这两个历史人物如此巧合的原因，肯定是他们那两位性格相同的最高领袖栽培的结果。正因为如此，他们在掘河之 后才同样被提拔重用。蒋再珍掘开黄河大堤淹死89万百姓之后，于1939年升任国民党93军副军长，并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1947年又晋升为中将，国民 党败退之前又被任命为贵州第二绥靖区副司令。800多年前的杜充在掘开黄河大堤淹死20多万百姓之后，也被提拔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旋为江淮宣抚使驻 守建康”。值得深思的是，这两个人的最后结局居然也是非常相似。杜充在金兵渡江后，就弃城逃往真州，“旋即降金”，并被金国先后任命为燕京三司使、行台右 丞相。而蒋再珍也在贵州解放前夕随部起义投诚，并被共产党任命为遵义剿匪委员会副主席。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两个人最后又同样反水，蒋再珍于1950年因暗中 组织“中国国民党党员反共救国会”，组织黔北土匪叛乱，最后被公审枪决。而杜充居然也是被人举报“阴通南宋”而被撤了职，并被捕入狱严刑拷打，最后也死于 非命。

　　我觉得相距800多年却发生了历史悲剧的重演和人物命运的巧合，其原因在于以杜充为代表的具有凶残性的精神，还在我们民族的血液里蔓延传承，从 而在800年后又孕育出蒋再珍这样性格残缺的人物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充还真的就是蒋再珍的前生。那么，再过800年是否还会孕育出蒋再珍的后世呢？

　　据说蒋再珍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清晨，贵阳市的纪念广场上空突然有成千上万的白色蝴蝶从天而降，将整个广场上空围得密密匝匝。老人们说大 水过后必定会暴发蝴蝶雪。无数白色的蝴蝶在半空中飘飞盘旋，经久不息。老人们还说，这蝴蝶雪就是当年几十万灾民的冤魂。我推想在这无数飞扬的白色蝴蝶中肯 定有一只最小的蝴蝶，那是汪小裤子的灵魂。

　　在蒋再珍掘开黄河大堤之后，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只有5岁的汪小裤子，就像一只瘦小的野狗到处乱撞，结果在花园口大堤北坡上，被成千上万的 灾民碰着了，有人认出了他。灾民们说是汪小裤子的爷和爹帮助国民党把黄河大堤给挖开的。早已失去理智的灾民们蜂拥而上，他们用手中讨饭的碗筷作为武器，一 齐向汪小裤子狠狠地戳去。没几分钟，那无数根仇恨的筷子就深深地刺进了瘦小稚嫩的身体。汪小裤子也就在惨叫声中变成了刺猬，遍体鳞伤地死去。我推想他那幼 小的魂灵肯定只能变作一只很小的蝴蝶。(吴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