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嬷嬷与陪房

　　在《红楼梦》中，有两种人物不可以忽略。一是嬷嬷，一是陪房。陪房是纯粹的汉语，嬷嬷则源于满语的乳母(meme)，是meme的音译。在清代，举凡府邸世家，孩子一下世便要请嬷嬷，用外人的乳汁哺育自己的孩子。由于嬷嬷，还衍生出另外两个称谓。一个是嬷嬷的丈夫，一个是嬷嬷的儿子。前者称嬷嬷阿玛(meme ama)，后者称嬷嬷哥哥，《红楼梦》里叫奶哥哥。至于嬷嬷的文学形象，在《红楼梦》中，至少有四个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一个是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再有是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与迎春的乳母王嬷嬷。关于赖嬷嬷与王嬷嬷，我们另文说明，此处只叙述李嬷嬷与赵嬷嬷。

　　李嬷嬷是在第八回里出场的。在那一回，宝钗微恙，宝玉前去探望，不久黛玉也来了，薛姨妈摆了几样细巧果子招待他们。宝玉夸奖“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好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取了上等好酒来。李嬷嬷见宝玉要喝酒，急忙上前拦阻，宝玉笑着央求李嬷嬷说：“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不同意，担心贾母怪罪下来，“何苦我白陪在里面！”最后还是薛姨妈表示由她担责，才准许宝玉喝酒。 在宝玉面前，李嬷嬷是有威严的，宝玉为了喝酒，要向她求情，而且要称其为“好妈妈”，宝玉这样的称呼与举动说明什么呢？

　　这是李嬷嬷与宝玉。再看赵嬷嬷与贾琏。第十六回，元春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上下喜气洋洋，恰在这时，贾琏陪同黛玉从扬州回来，凤姐向他道贺，称其为国舅老爷。吃饭之间，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连忙让她吃酒，又张罗赵嬷嬷上炕，然而赵嬷嬷执意不肯，于是平儿等人便在“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嗔贾琏给赵嬷嬷的不宜老年人食用，便说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又对平儿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对赵嬷嬷为其两个儿子的托请，凤姐也极力应承下来， 对赵嬷嬷说：“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 哪一个不比人强？ 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 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在凤姐的口中，呼赵嬷嬷为“妈妈”，呼赵嬷嬷的儿子为“奶哥哥”，进而把贾琏称作是赵嬷嬷的“儿子”——“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完全是家里人的口吻，这又说明什么呢？

　　无论是凤姐还是宝玉，他们对待乳母的态度，正是其时满族风气的反映。金启孮认为“满俗主仆关系，原来没有汉俗那么严格”。(《北京的满族》)曹寅之母孙氏是康熙的乳母，康熙南巡召见孙氏时，曾经对曹寅说过这样一句话：“此吾家之老人也。”不仅把曹寅视为家里人，而且视其母为长辈。

　　然而，事物并不是那样单纯，而是还有另外的一面。溥杰在《回忆醇亲王府的生活》中写道，这些嬷嬷，“在哺乳时期待遇较优，断乳后的地位，工资与精奇(即看妈)差不多……她们中的最高工资为二三两银子，民国以后改为银元。”如果遇到小主人的整生日，嬷嬷可以增加一些工资。“府中有喜庆大事的时候，她们也有普遍加工资的可能，但是最多也不超过10元钱。此外，她们还可以领到仅能饱腹的伙食费和一年多少尺布来做衣服。”哺乳时期，乳母经常有肉和鸡蛋吃，但那也是一件难言的苦事。因为 “在菜荤里既不准放盐或者酱油，吃的时候更不准蘸用调味的东西”，乍吃时还觉得不错，经过几顿之后，不但不能下咽，甚至看到肥肉就要呕吐，“可是在老主人的监督之下又不能不勉强去吃，因为这是有关小主人的‘哺乳大事’，不把强吃当作必尽的义务去做是不行的”。最残酷的是不能够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女，溥仪的乳母王连寿，“在19岁时就入府当了乳母，溥仪3岁进宫，她也跟随进去。溥仪吃她的奶一直到了9岁。在这9年中，她不但从未见过她的孩子一面，而且当她的孩子得病死去时，宫中为了不致影响皇帝的吃奶，曾严令不准把这个消息泄露给乳母，否则定要‘严惩不贷’。”

　　这是嬷嬷的大致情况。因为主人是吃嬷嬷的奶长大的，故而嬷嬷又称奶嬷嬷，不同于一般仆人，而与陪房近似。陪房是随女主人陪嫁过来的仆妇，一般年长于出嫁的姑娘，而且必须是已婚的，但绝不可以是孀妇(以为不吉)。她们的职责不仅伺候主人而且在入洞房之前，要教给新婚夫妇人事知识，所以多被倚重而成为心腹。《红楼梦》中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前者是邢夫人的心腹，后者是王夫人的心腹，便是这个道理。周瑞家的与王善保家的关系如何，《红楼梦》没有交代，只是说，这一天，邢夫人让王善保家的给王夫人送来一个绣有春意的香囊，王夫人看了极为忧心，从而把自己的陪房找来：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她送香囊来到。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她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她说：“你去回了太太，你也进园来照顾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她，她心里大不自在，要寻她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心坎上。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王善保家的便挑唆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肯定能搜出来的，“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她哪里想得到在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潘又安的信呢？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千不该，万不该，给王夫人出这样的狠主意。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别人的错，不想反拿住了自己的外孙女。气得无话可说，只是打自己的脸，嘲笑自己是老不死的娼妇，说嘴打嘴，现世现报，“怎么造下孽了！”这样的陪房当然要打自己的嘴巴，只是不知现实之中有无这样的陪房，如果有，主人又该如何处置呢？(王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