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李晨画边城

　　李晨与我谈起沈从文。画家谈文学，是常态。吴冠中、范曾、黄永玉、陈丹青等，都喜欢让别人说自己是文学的内行。吴冠中甚至说，一百个齐白石赶不上一个鲁迅，直截了当地表达对文学的景仰。

　　李晨不喜欢像吴冠中这样说话，谈文学就是谈文学，他愿意在细节中领略文学的魅力。比如，他谈《边城》，谈翠翠，可以不加思考地提及一个个鲜活的细节，然后指出这个细节的意义。显然，对沈从文，李晨一直在细读。正是因为细读，他发现了沈从文的魅力，自然有了画《边城》的想法。

　　李晨再度去湘西，这是李晨第七次去湘西。此时，李晨可谓功成名就了，似乎可以凭“才华”画画。但，不行，李晨还是一如当年，为了一部作品，必须体验生活，收集素材，寻找细节，确保人物的真实和环境的真实。

　　画《边城》的打算早已在心头。记不得是哪一次去湘西了，李晨在凤凰的一条街上看到一条黄狗。那条耷拉耳朵的黄狗特别像翠翠的狗。他看了一眼就记住了，也萌生了画进《边城》的想法。李晨真的到凤凰城寻找那条黄狗了。岂止寻找黄狗，他还要寻找翠翠的船。沈从文用文字描写的船，北方人李晨想象不出来，他需要看到实物，有据可凭，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狗是通人性的。李晨造访茶峒，这是《边城》故事发生的地方。在一家乡村酒肆用了餐，李晨乘车赶往另外一个地方。汽车在弯曲起伏的山路上行驶，李晨还在想着《边城》中的那条狗和那条船。偶然看一眼汽车后视镜，看见一条黄狗。李晨本能地回过头，眼中的黄狗尾随汽车，一路狂奔。汽车停下来，李晨下车，黄狗扑过来，在李晨身边戏耍。李晨抚摸黄狗的脑袋，黄狗温顺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李晨熟悉这种目光，翠翠的狗就有这样的目光。李晨的心热了，他请黄狗上车，可是，狗一动不动看着他，在原地蹲着。李晨明白了，它不想离开故乡，尽管它眼睛里的李晨像主人一样慈祥，但它知道，这位“主人”的家乡在遥远的地方。

　　李晨走了，他看着一直站在小路上的黄狗，有一点伤感。不过，他记住了这条黄狗，最终把它画进了《边城》，成为李晨记忆中的一部分。

　　李晨研究《边城》，煞费苦心。他反复看原著《边城》，反复看电影《边城》，他希望自己的连环画《边城》的细节更生动，更细致。《边城》中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就是翠翠爷爷的葬礼。边城的少数民族葬礼，有着迥异于中原的丧葬习俗，也是一种文化传统。李晨计划真实描绘翠翠爷爷的葬礼，让读者看到苗族葬礼的特殊形态。来湘西的李晨，希望看到一场苗族的葬礼。为此，李晨以天使般的耐心期待着。

　　从凤凰到吉首的路不算世界上最难行的路，但，绝对是不好走的路。李晨乘汽车在山间公路上行走，途经一个镇，就下车了。几个学生与他同行。他听说有一位苗族老人离开人世了，葬礼即将举行，便闻讯而至。他向一位路人询问，得知苗族老人的家在乡下，也就是说离小镇还有30公里的路程。已是黄昏了，李晨下定决心，就去30公里之外的那个村庄。李晨雇了一台农用三轮车，顺着一条小路，去苗族老人的家乡参加葬礼。

　　凌晨，李晨目睹了苗族老人的葬礼。为了寻找那种感觉，他们不做旁观者，而是像朋友或家人一样参与葬礼。于是，灵幡、棺木、哭泣的声音、跪拜的礼俗、入土的形式，一一进入李晨的眼帘。他画了几张苗族老人的遗像，他一笔笔画着，他想画出一个逝去生命的沉重。那个凄凉的早晨，李晨似乎看见了翠翠趴在爷爷的棺木上大哭着，也看见了顺顺凄楚的心情和难言的哀伤。

　　不久，李晨告别了湘西。在沈阳，苗族老人葬礼的奇特情景，一直在他的心中萦绕，久久没有消退。

　　似乎做好了创作连环画《边城》的准备。可是，心中总觉得还有点点遗憾。在湘西寻找爷爷的模特，不理想。在李晨看来，爷爷是伟岸的，豪爽的，应该有着高大的身材。然而，湘西人天然的精致和娇小，让他不能在生活中确定爷爷的形象。他想，还是回东北找吧。

　　李晨在沈阳的太原街上走着，本没有什么打算，就是随意地走。在天桥的入口，一个弯着腰捡拾杂物的老人从李晨的面前经过，他担心碰着老人，就停下脚步，等待老人经过。老人感觉到李晨的礼让，自然抬起头，看一眼李晨。就是这随意的一瞥，李晨惊呆了，这张脸不就是《边城》中爷爷的脸吗！

　　李晨冲老人笑着，并攀谈起来。老人来自徐州，没有目的地，马上要回去了。李晨说，等几天吧，给您画像，给您买回家的车票，还有付给你稿费。无疑，李晨说的这些名词，老人均感陌生。既然答应买回家的车票，留几天，何乐而不为呢。老人留下来，期待与李晨的合作。李晨给老人买了新衣服，又陪他喝酒，老人很高兴。几天下来，李晨给老人拍了很多照片，又画了十余张素描，积累了大量的素材。老人显得有内涵，与李晨朝夕相处，显示出“爷爷”的气质。老人走之前，对李晨说，这几天他感到了幸福。

　　湘西多水，《边城》是水托起来的，有水文化。李晨想画出水的意境来。可是，一些人提出异议，认为素描很难表现水，李晨的想法有可能落不到实处。

　　李晨不服气，手段是客观，想象和创造是主观，他首先相信了自己。于是，他根据自己的感觉画着，一笔笔地画，一幅幅地画，最后把完整的《边城》呈现出来，拓展了人们欣赏沈从文《边城》的渠道。至少，我是深爱的。

　　连环画《边城》斩获全国第六届书籍装帧设计展银奖，由吉林美术出版社出版，公开发行，得到沈从文迷们的好评，也得到了美术界的嘉许，一致认为，《边城》是李晨对自己的超越，是李晨美术创作的制高点，是当代连环画创作的代表作。(张瑞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