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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剑:飘香的豆腐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5日08:5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曾 剑

 

 

 

  仲秋,满田满畈飘荡着庄稼成熟的气息,这是一年中乡村老师家访的最好时节。春天青黄不接,家长是请不起老师的。整个夏季,园子里的菜倒是疯长起来,可一直在忙,忙着割早稻谷,忙着栽晚稻秧苗,一天累得骨头散了架。老师也累。我们山里的老师,大都是民办的,除了教书,早晚和星期天还得伺弄田地。只有秋日有收成了,农活也不那么紧,家长们就希望老师在这样的夜晚,来家坐一坐,像看秋日成熟的果子一样,看到孩子的成长与进步。老师也想利用这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到学生家走一走,与家长们交流。这时节,花生也成熟了。晚上坐一坐,家长炒些花生,喝点茶,说说孩子的学习,像乡村茶话会,避免了说教式的尴尬。

  山里人,把老师看得很重,老师家访时,家长们大都希望老师早点来,到家吃晚饭。但并不是每个学生家老师都会走到。老师家访,通常是选择那些学习成绩好的、读书有前途的、能看到光亮的。因而老师走到谁家,家长都很高兴,觉得孩子有出息,他们有脸面。有的人家怕老师不去,没面子,主动邀请。但并不是邀请了,老师就一定去,有的学生,学习成绩太差,或是调皮捣蛋,老师是不会去的,有点朽木不可雕,任其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们竹林湾,就有一个叫王田的男孩,因为连续三年班主任和带课老师一直没家访,家长觉得没面子,认为孩子没出息,就让王田退学,当了放牛娃。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差,一直在中游晃荡,所以,老师家访,迟迟没轮到我家,以后会不会来,我拿不准。母亲认为,我家要是请,老师会来的。她说我学习成绩虽然不冒尖,但脑袋瓜子还好使。再等一等吧,等一个星期,你爹就该回来了,就会带钱回来。咱们去镇上多买些菜,鱼肉都要有,酒也要有,好好地请一下梅老师,母亲说。梅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教我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和数学。父亲在大别山脚下的烟宝地修水库,出去快一个月了。

  盼父亲的日子,每一天都很漫长,但一个星期的时间又似乎转瞬即逝。湾子里,我的同班同学毛蛋请了梅老师,麻球家也请了,整个竹林湾三年级学生,就剩我家没请。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偶尔会出现一丝焦虑,但她还是坚持再等等父亲。

  那天,母亲到外公家,回来时路过我们学校。那时我们刚放学,我看见母亲的身影,冲过去与她一起回家。在校门口的山路上,碰见梅老师。母亲对梅老师说,上我家过夜吧。我们那里说的过夜,是吃晚饭的意思。梅老师说,不去了。母亲问,我家黑鱼学习怎么样?母亲这么一问,老师可能就多心了,可能怕伤了母亲的自尊。梅老师说,那我去你们家坐一会儿吧。

  母亲是客气,没想到老师真的就答应了。一路上,母亲走在前,梅老师走在后,我跟在梅老师身边。我看见母亲一直心思重重的。她手里拎着个包袱,包袱里面有一个小盆状的东西凸出来。母亲不时正正那个盆子,可能是怕盆子歪了,里面的东西蹭到包袱上。

  我家在竹林湾最南端,过了一段河堤、三五条田埂,就是清水塘。我家就在清水塘旁的那片坡地上。我们到家时,天还没黑,夕阳西照,晚霞倒映在水中,一片绚烂。梅老师惊叹道,你家住的地方,简直像在画里。其实,梅老师并不是第一次来我家。

  进了屋,母亲找抹布,给梅老师抹了桌椅,请梅老师坐。母亲给梅老师沏了茶。梅老师在八仙桌的右侧坐着,母亲在左侧站着。梅老师说着我的学习情况。我微低着头,给梅老师续茶,不敢看梅老师的脸,我也不敢看母亲脸上那因梅老师的话而不断变化着的表情。

  梅老师也不完全说我,也问到我爹的情况。母亲说,你知道的,咱这山里,田地少,除了交公粮,口粮留着自己吃的,剩不了多少,粮食又卖不起价,他爹就到山里修水库打零工去了。

  母亲和梅老师说了一会儿话,屋门前的那片天,一朵游云飘过,送走了黄昏,暮色降下来。母亲说,梅老师你坐,我去煮饭,你晚上就在这儿吃。梅老师说,不了,我喝完这盅茶就走。母亲说,就在这儿吃吧。一开始,母亲的语气并不坚决,但老师越客气,母亲就越是留客。母亲说着,就走到灶屋门口,在跨入灶屋时,她顿了一下脚。我猜测,如果这时梅老师再客气一下,母亲就会顺水推舟,让梅老师走,偏偏梅老师没再矜持。他说,那好,大嫂子,那你就简单一点,少炒两个菜。

  我看见母亲一下子愣在那里,好像她背后,老师的话是一把刀,刺中了她。但母亲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说,嗯,我就炒两个菜。

  我在堂屋,站在老师对面。在教室里,学生多,不觉得有什么。但这时,我感到那么不自在。我匆匆地给老师续满茶,就到灶屋里待着。

  母亲生火做饭。她先焖大米饭。秋日柴火干燥,火旺,很快,大米饭略带生涩的香味飘上来。母亲接着烧了三把火,生涩的气味没了,米饭浓烈的香味在锅顶飘荡。母亲压了饭锅的明火,让炭火自然地给饭锅加热。这样的米饭不糊锅,水汽也不重,很爽口。母亲将菜锅底下的柴火点燃,把灶膛烧得热烘烘的。锅烧红了,母亲还未往里放油,放菜。母亲好像忘了,有些失神。我提醒母亲,我说,娘,锅红透了。母亲这才拿起油罐,往锅里舀了三勺油。那油一下子就冒起烟,燃起火。母亲往锅里放了点秋白菜,那白菜放进锅里,就被强大的热气流弄得精疲力竭,瘫软在锅底,变成一小团。母亲把满满的一盘豆腐渣,全部倒在锅里。

  豆腐渣?我惊叫起来。豆腐渣,我们一般是不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只把它捏成拳头大的一团一团的,放在太阳底下晒几天,让它发酵,当酱菜吃。新鲜的豆腐渣是不吃的,有一种青涩的、黄豆皮的味道。

  母亲说,你小点声。

  我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但我想,梅老师肯定没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豆腐渣里的水被热锅烫出的滋滋声,母亲翻动锅铲时,碰到铁锅发出的锵锵声,温暖地混杂在一起。

  母亲小声说,家里没菜了,我正寻思明天到镇上买些酱萝卜。

  母亲又说,要不是夏天全湾子的鸡发了瘟,给老师杀只鸡炖上。现在,全湾子一只鸡没有,买都买不着了,只等着明年春来再买鸡崽。母亲的声音依然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又翻动了几下锅铲,突然惊喜道,对,还有两个鸡蛋。你爹上次回来,买了5个鸡蛋,走前,我给他煮鸡蛋,让他带着。他做水库下苦力,不吃好点可不行。我都把鸡蛋放进锅里了,正要生火,他抓了这两个出来,说留给咱娘儿俩,现在正好凑个菜。

  但母亲的惊喜转瞬即逝。母亲说,可是只有两个,要是再有一个就好。我说,去借一个吧。母亲说,家里有客人,我出不去,你去吧,你看上谁家借两个鸡蛋,或者要点别的菜,也算是借。

  母亲把包袱和盆子递给我,我没接,我说,不就几个鸡蛋吗?我装作抱柴火,就顺进来了。

  我走出灶屋,看见梅老师坐在灯下。为了省电,我家堂屋只点了一个15瓦的灯泡。灯光有些暗,但我依然能看见梅老师局促不安的神情。梅老师说,刘家旺,我还是走吧。他的语气并不坚定,是商讨。我说,梅老师,你别走,饭都焖好了,我娘已经在炒菜了。我脱口而出,语气坚定,但随后就后悔了。如果我借不着鸡蛋,就只能用豆腐渣招待老师了,这多丢人,还不如不留他吃饭哩。

  我先到毛蛋家。毛蛋正在吃饭,他以为我找他玩,说,你这么快就过夜了。我说,没有。我看见他家那张八仙桌上,只有一盘炒白菜,八仙桌显得大而空旷。我对毛蛋娘说,婶子,我娘想问你家借几个鸡蛋,等我爹回来再还你们。

  毛蛋娘说,哎呀,你娘又不是不知道,鸡都发瘟死了,一湾人家,难得找到一个鸡蛋。别说鸡蛋,除了秋白菜,家里啥菜都没有,我正想约你娘,明天到镇上去买点酱菜,再让毛蛋他爹到地里挖些地瓜,去磨些地瓜粉。

  我的脸骤然一热,像被灶膛的火燎了一下,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毛蛋娘说,你借鸡蛋做什么事?家里来客了?我说,没……没。我急忙掩饰,我怕他们知道梅老师在我家。我和毛蛋这些山里娃,腿快,嘴更快。毛蛋要知道我到处借菜,招待老师,不出半天,全学校就都会知道了。毛蛋学习不太好,他会躲着老师,他娘却是个好事的人,没准跑到我家,看看我家给梅老师做啥菜。她要是知道我家就给老师炒豆腐渣,毛蛋很快就会知道。毛蛋知道,我的同学不出半天,就都知道了,那我的脸就没地儿搁了。可梅老师没事,他吃什么,不会到外去说。

  我撒谎道,我娘想借几个鸡蛋去看外婆。

  你娘不是刚从你外婆家回来吗?

  我外婆病了。

  我惊讶于我撒谎的才能。我怕毛蛋娘问得更多,露馅了,赶紧走。毛蛋说,黑鱼你等我一会,我快吃完了,跟你玩去。

  我说,我不去,我要写作业。

  我上你家,咱们一起写。毛蛋说。

  我被他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弄得不知如何应对,幸好毛蛋的娘给我解了围。毛蛋娘说,你在家写,你们在一起,就知道玩。

  我趁机冲出了毛蛋家,向麻球家走去。刚走几步,麻球娘那双不停眨动的眼在我脑子里一晃,我的腿就迈不动了。麻球娘多疑,比毛蛋娘更难对付,一句话露出破绽,她会跑到我家去对质。麻球家境并不比毛蛋家好,估计也借不着好东西。再说,麻球的嘴也不比毛蛋的慢。我这么想,就放弃了去麻球家继续借菜的想法。

  别的家与我们没什么交情,别说很可能没有鸡蛋之类的东西可借,就是有,我也开不了口。我在门口的柴火垛上抱一些柴火回到堂屋,梅老师板着腰,有些拘谨。我拐进到灶屋,听见梅老师冲我说,刘家旺,让你娘少炒两个菜。母亲替我作了回答,母亲说,没有,我就炒两个菜。

  锅里还是那盘豆腐渣。豆腐渣青涩的气味没了,慢慢地飘出香味。豆腐渣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炒很长时间而不会炒糊锅,因为它就像海绵,里面吸附着大量的水。

  鸡蛋没借来,现在,只能煎一个鸡蛋了,母亲说。母亲的声音一直很低,这种语调提醒了我,我也将声音放得很低,像说悄悄话。我还从没同母亲这么说过话。我说,那就煎两个鸡蛋吧。母亲说,那哪行?

  我们竹林湾,是不能给人弄两个鸡蛋吃的,煮两个鸡蛋就更不行了,是骂人的暗语,我是知道的。我说,打在一起,搅拌一下,再煎了。母亲说,那也不行,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只能煎一个鸡蛋。

  母亲又说,你爹要是在家就好了,花生还在地里,没有扯回来。家里倒是还剩下两升陈花生,还没剥。我说,我现在就剥,很快的。母亲说,不剥了,一会儿炒熟了给梅老师带着。梅老师一年难得到家来一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我想对母亲说,剥一升,炒一小碟花生米,剩下的一升炒着让梅老师带着,但我很快想到梅老师中山装的那两个大兜。毛蛋说,一到花生熟了的时候,梅老师就走访,就穿上那有两个大兜的衣服,人家就会给他炒花生,把那两个兜装得满满的,带回去给他儿子吃。于是我就打消了剥花生的念头,我觉得母亲说得在理。

  母亲并没有立刻煎鸡蛋,她依然用锅铲翻着豆腐渣。锅铲碰着锅,发出清脆的铁器碰撞的声音。豆腐渣的香味,由灶屋至堂屋弥漫开来。香味将我喉管的涎液勾出来。母亲就一直这么炒着,让人觉得她做了好多道菜。伴着母亲的炒菜声,天渐渐黑下来,母亲竟然还没将那盘豆腐渣炒好。梅老师起身,再次要走。我赶紧喊母亲。母亲一步跨出来,说,饭菜都快好了,你咋能走呢?你走,就是瞧不上咱家,黑鱼也会觉得没面子。梅老师就又坐下了。梅老师说,大嫂,那你就少炒两个菜。母亲说,没什么菜,就是火小,柴火潮,慢。

  我不敢出去看梅老师,也不敢看母亲,一直将头低着,往灶膛里添柴火。娘将豆腐渣炒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盛出来,盛在两个盘子里。之后,母亲煎鸡蛋,她果真只煎了一个。

  煎鸡蛋的香味飘上来,但是,很快淹没在豆腐渣的香气里。母亲选择了一只小碟子盛煎鸡蛋,但一个煎鸡蛋在小碟子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我们竹林湾,家里来客人了,吃饭时是不关门的。有人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喊娃或唤猪,路过,偶尔会拐进来,夹一筷子招待客人的好菜。但这天,母亲装作在门角拿笤帚,顺手就把门关上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关门,她怕别人来串门,怕别人望见我家的“全豆腐渣宴”。门关了,外人就知道这一家人有事,就不会来了。我们竹林湾,历史上出过进士,是一个知情达理的村落。

  湾子里只有来了女客,女人才上桌,男客得男人陪。爹不在家,母亲就把我当男子汉,让我上桌子,陪梅老师一起吃。母亲把菜端上桌。我望着两盘豆腐渣一只煎鸡蛋,脸比灶台还热。母亲给我们递了碗筷。她努力地让自己微笑,掩饰满脸的尴尬。她说,梅老师,我按你说的,就炒了两个菜。

  梅老师说,好,很好,多了吃不了。

  母亲在桌前的香案上,端起一只白瓷瓶,晃了晃,对梅老师说,喝点酒吧。梅老师摇头说不。我说,梅老师,你就喝一小杯吧。母亲急忙说,梅老师不喝就算了,也没什么下酒菜。母亲说着,就把白瓷瓶又放到香案上了。母亲说话时,向我有意眨了一下眼,我才想起,那个瓷瓶是空的。剩那么一点酒,前天爹回来喝了。

  母亲给梅老师盛了一碗米饭,梅老师吃了。他起先吃得很慢,我也学着老师的样子,很斯文地吃。吃着吃着,梅老师扒饭的速度加快了,我也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几口将那碗饭吞下肚。我又盛了一碗,饭真香,豆腐渣也香。娘在灶屋忙活,偶尔出来看着我们吃。她另拿一只筷子,将那只鸡蛋夹给了梅老师,梅老师将鸡蛋夹到我碗里,我很懂事将鸡蛋夹回梅老师碗里。梅老师第二次将那只黄亮亮的煎鸡蛋夹到我的碗里时,用筷子把那只鸡蛋捣得稀碎。母亲直拿眼瞪我,可是,没办法,我想夹回去,已经不可能了,我只得把它吃了。但我吃得并不香,好像没有豆腐渣好吃。

  我又给梅老师盛了一碗饭,梅老师吃了。他把筷子轻轻拍在桌上,意思是吃饱了。我也放下碗筷。母亲伸手,去端梅老师的碗,要给梅老师盛饭。她说,一个大男人,两碗饭怎么能吃饱。黑鱼他爹一顿要吃四碗,不行,再吃一碗。梅老师把碗捧得紧紧的,不让母亲盛。他说,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特别是菜,真的很香。母亲就垂下双手,笑容有些苦涩。

  我和梅老师吃饭时,母亲插空已将花生炒熟了。梅老师要走,母亲抄着篾筛走出来,里面盛着熟花生。母亲让梅老师吃点花生再走,梅老师不吃,母亲就拽住梅老师,把花生都装进他的两只口袋。梅老师要把花生往外掏,母亲按住了他的手。梅老师边道谢,边踏出门槛。母亲说,梅老师没吃好,等黑鱼他爹回来,再请梅老师来过夜。梅老师说,挺好挺好,吃得很香。对了,大嫂,叮嘱你个事,家旺大了,你不能老叫他黑鱼,尤其在人多的时候。再说,家旺也不黑。母亲笑道,知道了,梅老师。

  一轮皓月挂在天空,地面一片银白。

  我同梅老师说再见,梅老师笑道,先不再见,刘家旺,你送送我。

  我几步冲上去,跟在梅老师身后,走过我家门前那片平地,走上塘埂。在塘埂中央,梅老师停下来。梅老师把花生往我口袋里掏,我不要,他紧紧地拽住我,掏一把花生,塞进我的口袋,接着再掏,再塞进我的口袋。我不敢看老师,看着水塘里我们的倒影。我们两个人像帷幕上的皮影戏一样推来搡去。

  梅老师的口袋其实并不大,他的两口袋花生,我的两个裤兜全部装下了。我想起毛蛋的话,毛蛋说,梅老师的兜可大了,专门是为了装花生的。其实,所有的中山装,都有那样的两只鼓在外面的大口袋。是毛蛋不爱学习,遭了梅老师的批评,便编出这样的故事,来败坏梅老师名声。

  梅老师将他口袋里的花生掏空了。他拍拍口袋,在口袋外边抹了抹手,将手举在我头顶,拍拍我的头,说,家旺,你爹妈不容易,你得好好学习。梅老师声音低沉。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很粗,很温暖。梅老师那只手,顺着我的头顶,抹扫到我的后脑勺,最后,疼爱地扯扯我的耳垂。梅老师的那双手,在这秋日凉意很浓的夜风中,将一股温暖传递过来,一种叫做幸福的滋味在我心底漫出。

  梅老师让我回,我就往回走,他反过来送我。他看着我一直走过塘埂,走上我家门前那片坡地。他冲我喊一声,家旺,你进屋吧。我没有进屋,我站在门前,看着他的身影走过塘埂,渐渐变得朦胧,在月下的田埂上移动,直到融入远处的树影。

  母亲关上门,责备我不懂事,怎么就把花生接了。我说,我也没办法,梅老师的一只手,那么死死地抓住我。母亲长叹一声说,黑鱼,咱们这么招待梅老师,他以后会对你不好吧。我说,不会,他说这是他吃得最香的一餐饭。母亲说,他那是讽刺我们。

  我揉揉撑得溜圆的肚皮,说,娘,他没有讽刺我们,这豆腐渣炒得太好吃了,这也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他真的没生我们的气。娘问,你咋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从梅老师那只温暖的手上,感受到了。但我没有告诉母亲,我愿意独守着这个秘密。

  母亲盛饭吃。只要不陪女客,母亲总是在客人吃完再吃。我看见母亲吃得特别香。她吃了一口豆腐渣,说,是呀,我也觉得这豆腐渣炒得好吃。我说,娘,这叫饥不择食。

  什么?鸡不择食?

  哎呀,你不懂!

  你个臭伢子,才读几天书,就瞧不起娘。

  我冲母亲笑。我明白,母亲显然不会说“饥不择食”这个词,但她应该知道这个道理的,要不,她为何把一盘豆腐渣,炒了足有半个时辰。我笑了,掏出课本,在灯下写作业。我从来没那么认真地写过作业。母亲洗了碗筷,坐在灯下看着我。起先,她脸上有过一丝担忧,慢慢地就舒展开了。我被母亲看得不好意思。我说,娘,你干你的活去吧。母亲就坐到织机前去了。

  那个晚上之后,我成了在课堂上被梅老师提问最多的学生。不久后的一天,天突然阴了,很冷。梅老师把他那件中山装外套脱下来,硬要我穿上。我发现梅老师中山装上那两个外鼓的兜,已经拆下去了。我穿上梅老师的中山装,抡起两只空荡荡的袖子,像披上一袭战袍。梅老师微笑着看着我。

  转眼到了年底,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了满分,语文也是最高分,作文被拿到镇中心校去当范文读。作文是非命题作文,要求我们写一次难忘的经历,我就写了那个晚上梅老师到我家家访的事,题目就叫《飘香的豆腐渣》。卷子是拿到镇中心校去统一评阅的。我的作文被留下来,被那里的老师朗读给镇上的学生听,称赞我的作文有“真情实感”。这是我的文字第一次走出大山。

  现在,凭借我的文字,我成为一名军旅作家,进驻省城。我的女儿也读小学了。我多么渴望她的老师能到我家坐一坐,吃餐饭。但现在的老师,早就不家访了。我就想请他们到饭店坐一坐。我把这个想法同爱人说,爱人说我老土。我说,怎么就老土呢?你把电话给我,我试一试。(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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