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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芳村”的现实与虚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5日08: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付秀莹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我们,文学工作者,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这些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长诗。

        ——[俄] 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

“芳村”的现实与虚构

  曾经被很多朋友问起,“芳村”是不是真有其地?甚至,有人怂恿着,要去我的“旧院”看一看。自然是玩笑的口吻,然而听得多了,不免听出了其中的 几分认真。惶恐之余,有一些惴惴——是怕朋友们失望;也有一些安慰——大约是虚荣心在作怪;更多的,却是一种写作者的好奇心——在旁观者的眼睛里,现实与 虚构之间,究竟有多远?

  我的故乡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叫做南汪村。关于这村名的来历,我从来没有考证过。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考试,各种各样的表格,在籍贯一栏, 我不假思索地写下这个名字,几乎成为某种下意识动作,一种——怎么说——本能。我不知道,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之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在这个村庄出生,长 大,经历了童年时代最初的混沌世事。家门口的老柳树,村东的一带矮墙,邻家的丝瓜架,村路旁边田埂上,盛开着泼辣的无名的野花。我再想不到,我年少懵懂的 光阴里,这些熟视无睹的乡村事物,多年以后,会一一在我的笔下复活,焕发出时间洗濯之后特有的光彩;而童年时代的乡村记忆,又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我日后的 写作,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成为我生命中最可珍视的部分。

  并不是说,在我这里,城市和乡村有着审美上的优劣高下。不是的。认真算来,从出生至今,我在城市中度过的岁月已经远比乡村生活更长。通俗意义 上,我拥有城市生活所应该拥有的重要元素,在旁人眼中,我大约早已经洗去乡村的泥尘,成为一个地道的城市人了。然而,莫名其妙地,当我在万丈红尘中俯仰不 定的时候,总觉得,有更值得一过的生活在我的身后,在多年以前,那个偏远的小村庄。

  关山阻隔,路途迢递,我该如何回到过去呢?这个时候,写作,恐怕是最好的方式了吧。

  我的一些乡村小说,其中的人和事,都与一个叫做“芳村”的地方有关。“芳村”是虚拟的村庄,然而,它又同现实中的村庄血肉相连。它们彼此映照, 心意相通。每一次回到家乡,走在街上,总会邂逅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你惊讶地看着他或者她迎面走来,恍若梦中。那一种难言的心绪,实在是珍贵而独特的体验, 让人欢喜,又让人惘然。仿佛是,欢宴过后,夜阑人散,忽然看见一个独自凭栏的背影,带着微醺的醉意,还有深深的惆怅。《锦绣年代》中的玉嫂,已经成为一个 鬓发初雪的妇人。而《小米开花》中的小米,《九菊》中的九菊,也早已远嫁他乡。《六月半》中的俊省,怀抱着孙子,仿佛怀抱着多年前儿子顽劣的童年。而我的 那些亲人们,在2013年的春节,大年初二的午后,竟然又重聚“旧院”。仿佛小说中写到的,聊着各自的生活,琐碎的烦恼,微茫的喜悦,他们的神态、语气, 甚至说话的姿势,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所不同的是,时间在他们身上终是留下了深深的刻痕。然而,在时间面前,谁又能够幸免呢?姥姥已经九十高龄了,她茫然 地看着她的满堂儿孙,那些新娶的媳妇,新添的婴儿,在新春的阳光下,闪烁着陌生却又迷人的光芒。她真的不懂他们。他们也未必懂她。然而,又如何呢。他们是 她的亲人。血脉这东西,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些人,却令人莫名地生出无限的今昔之感。我在院子里踟蹰,询问那一棵枣树的 下落。众人都十分诧异。怎么,你还记得?我不敢回答。是或者不是,忽然都变得毫无把握。那一树雪白的枣花,如霞如锦,它们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亦或许,只不 过是我这个异乡客的某种文学虚构?都说小说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我梦中的那些人和事,那些鲜活的心灵细节,同眼前这个沸腾的生活现场,究竟有着多大的出 入?

  读了《爱情到处流传》,有人便问候我风流倜傥的父亲;也有心思旖旎的,对风姿楚楚的四婶子,不禁暗暗生出思慕之心。我只有微笑。我不知道该如何 解释。或者,我该告诉他们,现实中的父亲,一生淳朴,在伦理秩序中规行矩步;而四婶子,不过是出于我对美好女性的某种想象。作为小说家,我只是写出了生活 的某种可能。我试图建构一个乡村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让我亲爱的人物经历他们可能经历的一切,荣枯,悲喜,穷达,生死,刻骨的痛苦,甜蜜的战栗,忧伤, 迷惘,挣扎,撕裂……我甘愿陪着他们,在他们的命运跌宕中重新活过。作家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有可能在无数个人,无数种人生中,活上百遍千遍。写作,确实可 以使得直线的、不可逆转的短暂生命,拥有尽可能丰富多维的向度。这也是写作的魅力所在。大约也正因此,作家在世俗生活中所享有的幸福感,相较于不从事写作 的人,往往为低。然而,关于幸福感这种事,恐怕还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吧。谁能够轻易对旁人的生活妄下断语?

  总是计划着回家乡小住一段,俗务纷扰,总不能如愿。懊恼之余,私心里,竟不免有一些侥幸的轻松。是近乡情怯,担心无法顺利地与久违的村庄彼此厮认,亦或是心怀犹豫,与小说中的人物们不期而遇的时候,不知该如何问候?这是一个写作者天真的纠结吗?

  无论如何,“芳村”之于我,恐怕不单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了。她是我的精神根据地。她确实真实地存在,存在于我的血脉和记忆深处。(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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