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琬君：从恭王府建立周汝昌纪念馆说起

　　我的爷爷周汝昌去世至今已有一年，在周年纪念之日，夜静沉思之时，脑中浮现他清瘦的身影，往日生活情景历历在目。幼年记忆中爷爷很少离开他的书桌，与我们这些孙辈也很少说笑，每逢周末全家团聚，环绕耳边的尽是年幼的我听不懂的文言诗词。长大后的我才渐渐明白，我的爷爷是一名学者，研究中华文化、古典文学及书法艺术，儿时那些环绕耳边却不明其意的词句，多是出自爷爷倾毕生心血研究，直至生命最后时刻仍念念不忘的《红楼梦》。我上大学那一年奶奶去世了，此后爷爷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视力几乎完全丧失，听力则要依靠助听器才能勉强维持，唯独治学的热情丝毫不减，每日口述书稿，由我的父亲和姑姑记录整理，最终编辑出版。去年五月，爷爷卧病在床，水米难进，夜不安寝，稍有精神时心中所想、口中所念的竟是一部书稿大纲《梦悟红楼》。

　　作为爷爷最小的孙女，两年前我如爷爷所愿进入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工作，从事的工作与爷爷的毕生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今我工作的地方是中国保存最完整且对外开放的王府，而恭王府得以保护和开放与爷爷的研究工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爷爷，自从进入恭王府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期待与感怀；因为恭王府，我才能更深刻地领会爷爷的求真写诚之情。

　　爷爷对恭王府怀有很深的感情，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爷爷就开始研究曹雪芹笔下的“芳园”，他认为在北京城的西北角，接近德胜门不会太远应该有座大花园；一九五三年，爷爷的《红楼梦新证》出版了，其中有章节指出曹雪芹家老宅应该在护国寺一带，他凭借小说文本绘出了荣国府院宇布局示意图，后来更明确指出恭王府即红楼大观遗址。几年间爷爷数次亲自进入恭王府考察府园，并将考察情况和自己的观点向上级反映，多次呼吁应妥善保护这个王府，尽快开展调查曹姓遗踪旧迹。爷爷的论点得到了中央和北京市有关领导的重视，一九六一年二月，北京市政府采纳恭王府萃锦园即红楼大观遗址一说并展开相关调查工作，此后周恩来总理亲自到恭王府考察，主张腾退、修复恭王府并立遗愿开放府邸及花园。考证期间，爷爷为配合考察大观园遗址写过一大批文章，一九七八年，四万余字的《芳园筑向帝城西》出版，后来又经过增补于一九八○年出版《恭王府考》，这是迄今为止第一部介绍恭王府与《红楼梦》历史渊源的学术著作。

　　对恭王府的情真意切，爷爷倾尽了一介书生的全部力量，通过各种渠道多次呼吁请政府有关部门尽快修复恭王府，呼吁那些占据着王府的单位尽快腾退。如今，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一座修葺一新的绝妙精美的私家园林建筑矗立在北京后海之地，成为全国5A级景区，每天迎接着全国乃至全世界数以万计的游客。我在这两年的工作中耳濡目染，感受到了恭王府“和恭仁文”的发展理念，作为一个文化单位，这里不仅仅是供人游览的景区，更是一家历史遗址博物馆，一个文化展示和发展空间。近年来，恭王府管理中心致力于保护文物、丰富馆藏、传承文化，作为研究王府文化的博物馆，正逐渐成为王府生活的展示中心、王府文物的保护中心、王府文献的收藏中心。作为中华文化的展示和发展空间，在王府内外成功举办了一系列影响广泛的展览及社会活动，使更多的人领略和感受了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

　　爷爷与恭王府的渊源不仅在于王府的保护与开放，更在于对王府文化建设的关注与支持。二○○八年恭王府全面开放以后，孙旭光主任明确提出了“五大职能”与“四张名片”，其中一个便是“以《红楼梦》与恭王府关系为核心的文化牌”。我赶上了好时候，亲身经历了这几年恭王府的快速发展，工作之余每每向爷爷提起恭王府，爷爷都流露出欣慰之情。二○一○年，已是九十三岁高龄的爷爷应孙旭光主任之邀，以口述的形式将自己六十年来对恭王府与《红楼梦》关系的考证系统、完成地整理保存，留给社会。讲座设置十二讲，录制自二○一○年四月份始，持续了近四十日，总时长达二十余小时之久。讲座从历史、建筑、曹氏宗室等多个角度、层面，通过引述大量史实材料，阐述了恭王府这个地点自北宋徽宗时期便有皇家园林，历经宋、金、元、明、清五个朝代的连绵变化，说明了曹氏宗族的几代家世、身份及文化修养，揭示了恭王府的建筑格局及周边地理环境、建筑群落与《红楼梦》描述的诸多关联，详细论证了爷爷关于恭王府与《红楼梦》关系的考证。

　　海棠花开，睹物思人，二○一○年爷爷曾致信恭王府倡议重启海棠诗社，这一活动始于清末盛于民国，自清代恭亲王奕时期开始，到其后人载滢及其孙辈溥儒一以贯之，再至辅仁大学时期，陈垣校长以《红楼梦》中人物探春所起的“海棠诗社”为题，每到司铎书院(今恭王府)海棠花开之际，遍邀京城学人来府雅集，写诗品茗，畅谈古今，期间王国维、鲁迅、顾随、张伯驹等名宿巨擘时常流连于此，互有唱和，极尽风雅，后来因故一度中断。当时爷爷在信中表示，一个府邸，修缮得再完好，也无非是个物质空间，想要尽可能地复其原貌，必须要将其内在的精神活动加以复原，还原其内在的生命力。此提议得到恭王府管理中心孙旭光主任的重视与支持，次年初春海棠雅集成功举办，活动举办至今不仅在学术界获得热烈反响，更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注与支持，原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同志专门为活动题写了“海棠雅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马凯为雅集活动发来贺信。

　　记得去年四月爷爷收到我带回家的壬辰海棠雅集请柬非常高兴，不久便口述诗稿，由我的父亲抄写，叫我带回恭王府。此后爷爷又应邀为《海棠雅集》诗册作序，不想序言完成仅十几日，爷爷就离我们而去了，这篇序跋竟成了爷爷最后的遗作。

　　在爷爷逝世一周年之际，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提出希望在园内建立周汝昌纪念馆，其实在这一年中有多家博物馆、收藏机构和个人与我们联系希望收藏爷爷的遗物。作为家人，考虑到爷爷与恭王府的深厚渊源和感情，且恭王府为国家级博物馆，为了确保爷爷留下的宝贵资料能够得到系统、完整的专业保护与合理利用，便于向公众展示并进行更深层的学术研究，让家人及大量学术爱好者能更好地缅怀爷爷，最终确定在恭王府花园建立周汝昌纪念馆，将爷爷生前的著作、手稿、墨迹、信札、收藏等遗物捐赠给恭王府，作纪念馆展览、收藏之用。而我不仅作为爷爷的孙女，也作为恭王府的一名员工，要学习爷爷的治学热情、创新精神以及对学术真理的不懈追求，努力工作，为恭王府的文化发展贡献微薄之力。希望爷爷毕生之心血在此得以传承，未尽之心愿在此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