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战亲历者的反思之作

　　进入21世纪以来，商战小说成为一种异军突起的小说类型，拥有众多热心读者，在图书市场上占有日渐增加的份额，引起书评家的注意，但更深的理性探讨，则有待提升与强化。这类小说多是揭示社会大众难以知晓的商业活动的内幕，追求“揭秘性”，暴露商界弄潮儿如何运用潜规则尔虞我诈，以财色拉拢官员，牟取暴利，一则以波谲云诡的故事吸引眼球，使作品具有娱乐效果；一则以对交易和公关手段、营销策略与谈判技巧的细致表现，标榜为商界从业人员的“培训读本”、“职场圣经”。这两方面确能对图书促销发生作用，但并非文学创作应该追求的纯正目标，至少不能算是高境界。作家出版社新出彪叔的《空手套白狼》，作者有多年从商的经历，本书也自我定位为商战小说，也制造了一波三折的故事，但却显示了与同类小说相异的新质，这就是它的批判性、反思性。

　　作者精心安排了一个虽然身在局中但实际带有旁观者意味的人物张慧能，这个人物乃是小说之“眼”，透过这个人物，可以窥见本书有别于此前商战小说的深层寓意。他身跨两界，既日与富商周旋，又常到民间查访；既协助雇主商场取夺之争，又致力于脱功利的艺术审美。张慧能在国外学的是东亚民间艺术，他到公司来做财务总监，对财务、薪酬并无兴趣，吸引他的是驼城的民间艺术。主要借由这个人物，小说用大量篇幅描叙信天游《三十里铺》的来历本事，横山花匠婆婆剪纸背后的泪水和血水，关于绥德石狮子口里石蛋蛋的传说，特别是对陕北秧歌队的组成人员，扭秧歌的程序、舞步和队形的变化作了非常细致的讲述，这是其他商战小说里罕见的。这些描叙粗看起来似乎与商战的主题游离，其实，当读者读完全书，掩卷思忖，日进斗金、出入于灯红酒绿之场的富豪有何可羡，而“西北歌王”王向荣、90岁的柴根老汉，毕生咏颂对于爱情和自由的向往，毕生沉浸在粗犷、悠扬、明丽、质朴的信天游旋律之中， 又是多么难得，进而便可感受到民间审美的真纯与恒久弥新，上层社会纸醉金迷的低俗和与时消逝，造成两者强烈的对比。

　　在小说情节的转折部分，作者刻意安排张慧能与张登高长篇大论的对话。张慧能提出生意人、商人和企业家的区分。生意人是惟利是图，无视任何规则、规范的人；商人则是守着基本准则赚钱而并不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人；企业家是运用聪明才智获取利润、同时将利润用于成就社会事业的人。在这里，作品对书中主要人物王建国、李海峰、高举，钱进、赵牧之，即所谓生意人和商人的代表，做了程度不同的分析批判。由此可见，作者不想写一部如何赚钱的“培训读本”，而是要写一部怎样不被金钱所左右而扭曲心灵的“启悟之书”。它写出几个高学历、有地位的白领，如何为金钱所误，迷失了人之本性，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焦虑、沮丧和悔恨。可贵的是，本书要着力表达的不是从商之技，而是为商之道。为商之道即是修身养性之道，归根结底也就是人生哲学。作者给张慧能命名，借用禅宗六祖的法号，让他几次讲述佛法禅理，并且以圣一法师对《心经》的讲解结束全书。这样做符合时下的社会实际，那些抢着在农历新年烧头炷香的，那些在捐资兴修庙宇、重塑佛像时出手大方的，多数是家底丰厚的商人。他们那些供养、赞助不是奉献，而是另一种投资。宗教在现代社会里可以起到平衡协调的作用，有助于抑恶扬善、节制贪欲、增进智慧。不过，依我看，磕头拜佛与了悟佛理是很不相同的两件事。罗马教皇利欧十世以售卖赎罪券大开财路，手下的教士说，“当你购买赎罪券的银钱叮当落在箱子里，你的亲人就从炼狱的火焰中出来了。”其实，那叮当作响的银币豁免不了尘世的罪孽，并且亵渎了上帝，也毁坏了信徒对基督的崇信。探讨为商之道，要超越于宗教，尤其要超越对教义的一般谈说。这也并非要经商者做哲学家，一个商人，如果能经常叩问自己的内心，常常思索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想想自己对于社会、对于世人的责任，他就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一个好的公民。《空手套白狼》在这一点上可以引发读者认真的思考。(王先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