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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美丽存在于自然之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9日14: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德明

  范小青的小说创作,较长时间以来一直在不断变化。从早年用吴侬软语描写姑苏小城,到后来写职场人生,屡屡给读者带来惊喜。如果说,《女同志》是“最具范小青精神气质的一部长篇小说”①,可以视为范小青创作的一个高峰,那么,《赤脚医生万泉和》②(下称《医生》)的出版,又使读者对她有了新的认知。范小青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作家,总在灵感激发下写作,《医生》的创作便是如此。

  范小青全家在1969年底从苏州下放到江苏吴江县最南边的一个名叫桃源公社的地方,这里地处江、浙交界。开始还听大人们说,怎么弄到王光美的那个桃园去了,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一家人在江苏的桃园公社劳动、生活,但赶集却多到浙江的乌镇,因为乌镇离他们家更近。范小青刚去农村还不到劳动的年龄,却喜欢劳动,就一边在农村学校念书(吴江县桃源公社新贤初中),一边劳动。再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父母相继调到县委,小青便跟到县中读书。1974年12月22日,高中毕业半年后,范小青下乡了,到吴江县湖滨公社插队。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下乡,却是她独自一人走向社会,直到1977年底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苏州大学)中文系学习。这段农村生活的日子虽然不是太长,但对她的影响却非常清晰也非常深刻,三十多年过去了,不仅不曾淡去,反而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愈来愈浓重,成为一段挥之不去的乡村影子。即使回城生活几十年,范小青仍然会不时回到当初插队的村落,感受乡村生活的万般变化。凑巧的是,在她家里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保姆老太太,就来自她家当时下放的吴江县,小青可以每天从她那里得到有关农村(特别是与小青有着太多刻骨记忆的乡土)从前的故事和现在的信息。

  当初,范小青全家下放农村时,所在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在她家院子里,她在“赤脚医生”的大环境中度过少年时光,她天天看到那里的医生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内容,并使年少时的范小青对赤脚医生这个职业充满着向往与尊重,母亲生病时,她居然敢尝试给母亲打针,结果就像《医生》中的万泉和一样,手抖得像筛糖,针头还没有触及皮肤,药水已被推光。

  写苏州曾让范小青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让读者觉得淡然之中饱含沧桑。伴随现代都市化进程飞速迈越的跫跫足音,古典雅致充溢神韵并给人带来无限遐思形成太多梦幻的苏州小巷正在消失,失去了原初的安静。作家固然可以营造过去,但无法营造现在。恰如范小青自己所言:“整个社会变化以后,写小巷也可以,但已不是生活的主流。我的作品一般都离生活较近,农民工也好,其他题材也好,都是因为生活扑面而来,躲都躲不开。我以后关注的落脚点还是在小人物和社会底层人物身上”③。正是对生活非常敏感和始终保持的那一份热情,也正是对土地的关注和现状的思考,最终成就了《医生》的出炉。对医疗体制改革的拷问使范小青发现,当下医疗体制改革的焦点大多还是在城市(写作《医生》时,“新农合”的医疗改革模式尚处于雏形阶段,笔者注),对农村的状况却往往有所忽略,带着这种前所未有的关于农村医改的文学思考,她决定写这部小说。开始只是想写赤脚医生,但写着写着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在写赤脚医生,也不仅仅是在写农村的医疗状况,而是将其作为透视点,表达对中国社会乡村原始生存状态的关注。这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部真正全面深刻观照乡村医疗现状的优秀长篇小说,其意义非同寻常。

  《医生》的写作,虽然缘起于范小青“我经验过的”,但其中大部分是她“非经验过的”,或者说,大的历史背景是她经验过的,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胞却是她并未经验过的,她进行着历史经验与真实情景的调整,完成了这个转变,她对自己的生活库存自信倍增。当然这对作家驾轻就熟的文学写作本身也是一种考验。《医生》用女作家饱含温情的态度关照人、社会与疾病之间的关系,以此展开中国乡村的根系。这也是在社会文化和社会生活多样发展的状况下,作家久积于心的创作能源和能量得到的开发与释放,寻找新的步履的发端。范小青把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加以系统的整合,体察现实生活与世相世人,她逸出传统的、长期占其主流位置的创作方法和写作路子,从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社会历史的基本格局枝蔓开去,展开不拘一格的多方试验。这里,既有相同时代作家之间的相互呼应,也有她本人的刻意追求;有对人生更加细化、切面化的透视,也有对具体事象的完整把握。

  《医生》通过内敛的幽默(这是一种需要读者仔细体悟的靠近大智慧的绵长的幽默),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形象,在平淡之中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那个本真世界。20世纪70年代,“赤脚医生”作为农村新生事物而被高度推广与歌颂,电影《春苗》、《红雨》在全国的热影,更让人们对这一特殊职业有了更深的认识。其时,广大中国农村缺医少药的现实,患病的农村百姓不得不极其依赖那些乡村医生,中国农民对赤脚医生的敬仰在特殊时期以至达到了膜拜的程度。《医生》正是如此以上山下乡年代为背景,通过刻画人物的命运,检讨农村医疗状态等现实问题,得到了各个年龄层读者的普遍好评。

  其实,与范小青已经出版的其他许多长篇小说相比,《医生》的故事要单纯得多。万泉和是赤脚医生万人寿的儿子,万人寿在被作为封建余孽参加批斗时被下台的书记兼大队长裘二海一脚踢成了植物人,初中毕业回乡一心只想当木匠而不想从医的万泉和阴差阳错地接替父亲当了赤脚医生,从此开始了他艰难而苦涩的人生,一辈子都无法挣脱。小说与其说是赤脚医生万泉和的从医史,毋宁说是他希望从乡村医生的岗位逃逸出来的无奈挣扎史。这是一种清醒而自觉的逃避,与他早年所患脑膜炎毫无关联,其基本过程是由主观性的沮丧失败与被动性抗争交替串接而成。万泉和没有正式学过医,从业纯属误会,即使到公社卫生院“师从”万人寿的冤家对头涂三江进修后也实在勉为其难,真是历史把他推向了前台。为万小三子夹出耳朵里的毛豆,“治好”他的耳病,赢得万全林“谢万医生大恩人”的红纸“锦旗”,也纯粹是巧合。就是这样一个连万老木匠认为作学徒都不是那块料的人却不得不在医疗站开堂坐诊。他不断辞职,但又被村民一再揪回去。他异常痛苦地说:“说实在,这些年来,我这个医生当得并不理想,更没有水平,但是时势造英雄,是时代和个人的综合力量一次次把我推到医生的岗位上,又一次次地把我掀下来。”这段看似寡淡无奇的自述,却是他对自己医生职业的充满无助的申控,真是欲罢不能,欲哭无泪。然而,贫困落后的后窖村的村民的思维是实用而朴素的,“万泉和不当医生,谁给我们看病?”理直气壮无可辩驳!纵有万般理由,即便善良敦厚的万泉和那么笨,但他心底里怜爱乡民,他看不好病也不会看病,但农民生了病,找到他了,他就得替他们看病,他不能逃脱,他逃脱不了自己内心的慈悲,他是有大慈悲的人。他看不得农民生病受苦,他希望众生安乐祥和。可以说维持万泉和经年累月艰难行医的是他个人的良知而非技术,他根本不需要回报(事实上,农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大队医疗站两位骨干医生——死对头:万人寿、涂三江,前者瘫痪卧床,无法动弹甚至不能言语,能吞咽食物和眨眼睛还表示他是一个活物,后者费尽周折返回城里,尽管万泉和的医术根本就在启蒙水准,但是,后窖村不能没有医生,又无其他人选(有一个吴宝,早已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而去公社宣传队与姑娘们厮闹了),万泉和理所应当担此重任。万人寿始终坚决反对儿子从医(甚至不惜血本送裘二海一支珍贵人参,尽管如此,也无法扭转局面),这个一直困扰读者的谜小说结尾终被揭开:万泉和幼时患过脑膜炎,智力逊于常人,自己就不是一个健全人,他也知道自己不行,但偏偏就是这个人,后窖村恰恰需要。万泉和不聪明,可以说比较愚笨、木讷,但这些都不足以和现实需要抗衡:“除了脑膜炎,谁来管农民的病痛呢?”万泉和的从医生涯便与农村医疗实况绵密勾连。正如作家所言:“你说到现代中国农村医疗的问题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尖锐突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别说是一个万泉和,即使有千千万万个万泉和也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④,万泉和被逼无奈替裘二海医治性病把人治瘫,造成严重医疗事故,为赔付“受害人”卖掉房子,倾家荡产,这是悲剧,但他的悲剧是怎么造成的,他的“受害人”身份又该由谁来匡正,恐怕谁都清楚。

  范小青曾在笔记本上记下对《医生》写作的要求:要有许多干货,要有好玩的生活细节,要挤掉水分。这既是一种文学责任,也是一种创作态度。范小青发现了乡村社会、农民文化中极现实的古老文化遗留,在《医生》中,这种古老性是被作为一种现存性而描绘的,只不过,这现存性长久地被忽略了。范小青力图使“农民”脱出僵硬的理论形态,回复其本然的生命存在方式,使其负载了民族文化反思的沉重内容。范小青清醒地意识到,农民,是前代知识分子以至我辈共同的精神上的父亲。这种认识下的乡村背景小说,势所必至地导向文化反思和文化批判。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范小青的态度既是贴心贴肺的,但也是相当谨慎的。她放弃对那段历史的简单颠覆,而是深入其中,淡化政治背景,写出人的生存状态。万泉和不是什么先进人物,但也不是落后分子,他是一个既有先天缺陷,又有慈悲之心的小人物,他的身上既不闪耀着光芒,也不是漆黑一团。他是被赶向历史前台的,这就是历史真相。范小青为农民造像,拥抱与亲吻大地,也以此证明着自己感受某种巨大人格、宽广精神境界的内在能力。她对土地的激情中,包含有对于人自身的敬畏、人面对“人”时的兴奋与期待、人的人格理想、人之于自身的赞美、之于无限可能性的渴求。在社会各个阶层中,农民对自己的身体是最不重现的,这里有一个文明程度问题,更有经济基础的问题,还有农村生活习惯的原因,是由各种因素造成的。在范小青从少年到青年的那个时期,他亲历过许多农民对自己身体忽视的事件。《医生》中有好几件事,都是从真实事件改造而来的。范小青说:“包括我自己也像农民一样,忽视过自己的身体。有一次我扭了腰,很严重,还冒雨继续开沟,结果病情加重。为什么呢?如果是一个农民,毫无疑问,他是为了挣工分,作为一个知青,我也要挣工分,还有一层要想表现好的意思,傻不傻,表现给队长看,有什么用,队长又不能让我上调。那时候青壮年在田里劳动,老人将饭煮好了端到田头,碗就搁在田埂上,有虫子爬过也不要紧,虫子也不脏。渴了就喝沟渠里的水,那时候少有农药。农民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确实无法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有了病急急忙忙往赤脚医生那里跑一趟,开几颗五香豆(药)吃一下,奢侈一点的挂一瓶盐水,就是最大的负责了,还得赶回队里劳动,要不然年底的工分就比别人少”⑤。特殊社会阶层的艰辛生活,使中国农民承担了更多的磨难,《医生》提供了新的视角,也给了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

  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万泉和,最大愿望就是做一名乡村木匠,因为木匠可以吃香喝辣的,“木匠的日子比种田的日子好过。”虽然,万老木匠认为他不是学木工的料而不愿收其作徒,但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要当医生,他本希望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命运却使他与赤脚医生结下不解之缘,莫名其妙地成了郎中。在中国乡村民间,百工之家素有子承父业的习俗。但医术高明的万人寿却一再拒绝万泉和接自己的班,甚至把这一条写进遗嘱里去。小说设置这一难解疑问直到最后一章破解。阅读过程中一些隐约可疑的成分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万泉和善良得没有一点城府,纯而近于蠢的做事方式——他会在陪万里梅到大医院看病时帮着不认识的老农在态度恶劣的大夫跟前从容摆脱困境,他也会看到吴宝在他面前公然勾引女友刘玉而无动于衷。若从叙述视角作考察,便发现《医生》这种“病残视角”(又称“愚人视角”)运用的高明,一上来摆明了用第一人称万泉和的口吻来说故事,把读者也纳入到小说的角色系列之中,成为“我”(万泉和)的忠实听众,我们由此听到了当年乡村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看到了无情的岁月流水怎样将一个笨拙、迟钝的农村青年送入老境。小说在开头作过简单的故事背景态交代:在万泉和十九岁那年,广播号召“炮打司令部”,裘二海在问了他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无果后,批评万泉和“没有政治头脑”,也就在这一年,万泉和无奈地当上大队赤脚医生。万泉和原本就没准备“一颗红心暖万家”,也没有想“广阔天地把根扎”,但因为他有一颗仁慈之心,虽然是一个蹩脚的医生,面对无助的乡亲,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担起医生的职责,尽己所能帮助乡亲们从病痛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带给他们一点自欺欺人的心灵慰藉。

  万泉和是凑巧而行医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糟糕透顶。当医生没有给他带来功名利禄,莫名其妙地与几个女人谈了又散,与他接触的女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也能找到释怀的理由。被人利用的婚姻,使他荒唐地成了两个“小哑巴”的爹,最后只有与瘫痪的老父亲常年相守。万泉和对外在的各种变故听之任之,他的笨拙背后其实隐含了某种宽怀大度,尽管不断地受骗、上当、吃亏、遭人耻笑,但他依然过着心平气和的日子,没有气短心虚。他始终按照自己的天性为人处世,那份善良、憨厚,使他无论是照料病人还是留守合作医疗站,哪怕是揭发假柳二月——白善花制售假药,他从来就没有矫情地表演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或者说想不到要从中为自己谋求什么利益。万泉和与周围的村民一样,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变化,他们笨拙的狡猾、善良的自私、聪明的无知背后流泻的却是无边的宽厚、悲悯。自从万泉和当上医生,那就身不由己,乡民让他治病天经地义,为了让他治病他们甚至会作出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情,他们甚至与患者的身份不一致地根本不计较万泉和的医术,也根本不考虑哪几近于无的条件,只要有人听诊抓药。作品对生活细节的强调和描写,把读者带进乡土农民的真实生活场景之中。对于村民而言,万泉和也与他们一样,属于没脸没面的人,他们在世间的地位,根本“没有人想知道”,然而,阳光照常在他们生活中升起,他们总能从一些卑微愿望的满足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群众大会照样开得热热闹闹,“反正开会是记工分的”,大家乐得“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消磨着时间。”万小三子“大方”地把自家老母猪杀来慰劳看戏的男客,尽管万全林气得要死心疼得要命,但仍然挂着泪水抢着吃……这是一大串带有戏谑成份的文学因素,其间没有神秘的东西,即使跳大神的胡师娘也一样,没有刻骨铭心的甜蜜和仇恨,只有平静若水的文学叙事。

  《医生》写了不少人物,万泉和是其中较突出的,他在小说中是主人公兼叙事人。小说最初的构想并不是这样定位的,有许多种选择。现在这种写法,按范小青的说法,是反弹琵琶。但开始还是从正面去考虑的,差一点就要把万泉和写成一个正面的自学成才、仁心妙手的赤脚医生了。许多人一提到赤脚医生,立马就会想到当年的春苗和红雨,这是概念中的赤脚医生。范小青脑子里的赤脚医生,是生活中真实的赤脚医生,因为他们是她家的邻居,是活生生的,彼此相识,她也熟悉他们。当然,作品中的赤脚医生,与她曾经在生活中碰见过的赤脚医生,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实事求是地说,万泉和这个人物不是一个很典型的人物,但范小青与他的精神是完全相通的,他以并不成功的一切让我们永远记住了他。万泉和虽然是赤脚医生,但他最不愿意当医生也不愿意办医疗站;不想做,还得做着,因为没有别的人来做,来过的人都走了,只有他这个“脑膜炎”在后窑村做医生;现实就是这么真实而残酷,根本不以万泉和的意志为转移。万泉和的个人生活是失败的,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不成,不想做的偏偏推不掉。这个懦弱的人,吞咽了太多的委屈和窝囊。范小青说:“闭上眼睛,就听到万泉和的声音,看到他惴惴的样子,总是惴惴的。他对生活的敬畏,他对人间的温情,他对世界的宽容,他对人类的博爱,他和他爹的几十年生活,这一切都使我感动。”小说的结尾有这样几句万泉和生活现状的描述:“我真没有出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进城的进城,开店的,开车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却回来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着村前的这条路。坐在我家门口,可以守望我们村通往外面世界的这条路……后来又有一个人走过,他也看了看我们,说:‘万医生,你看上去比你爹还老一点……你和你爹真孤单,几十年前你们就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从前你爹还会说话,现在你爹话都不说。’”令人唏嘘!万泉和似乎不断地被生活戏耍,医疗站开了关,关了开,他的医生的职业也是几起几伏,万小三子强力要促成万氏医院开业,给万泉和办一个真正的行医证,声言为医院购置现代化设备,但这些又随着万小三子被舅子裘奋斗在关键时刻击垮而化为乌有。万泉和不断的工作,不断的失业,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地行医。正如评论家南帆所言:“出于良知,万泉和勤勉、谦恭,有求必应;出于无知,万泉和并没有因为医术不精而心惊肉跳,从而明智地规避了各种医疗风险(正由于无知,有的事故实际无法避免,如他就把裘二海治瘫。笔者注)。他忙忙碌碌了一辈子,虽然不至于心宽体胖,至少心安理得”⑥。

  在中国乡村,农民的顺应自然的思想要比城里人强得多,或者说,他们更能够正确地面对死亡。比如,同样得了一个病,城里人会急得团团转,似乎天哗啦啦塌下来了,农民呢,也不是不着急,也会到处求医,但他们骨子里有一种与身俱来的听天由命的思想,能看则看,不能看,没钱看,或者找不到好医生,也可以找巫婆。所以,在后窑村,才有了胡师娘与万泉和“同台竞技”的现实。其实农民心里也不相信巫婆

  ,至少是半信半疑。更多是因为生活条件迫使他们出此下策,他们必须寻求一种起码的心理慰籍!于是,农村医疗的许多问题就被牵出来了,诸如医生、药品、设备、技术、选址、价格、医疗理念等等,无一不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当年后窑村医疗站的“员工”倒的倒,走的走,不走的只有万泉和。涂三江不愿意呆在乡下,表面是因为误诊万小弟的病,使三岁的万小弟活活痛死,这凄惨的一幕使所有人不忍目睹,万小三子捉弄涂三江,令其当众出丑,把他气走。实际上他个人生活与家庭的原因也非常多,同时还有工作条件、文化与价值观的原因,甚至还包括医学观念的问题。比如涂三江与万人寿两人,同是医生,但涂三江是接受了现代医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新型医生,学的是西医,擅长伤科,他最瞧不上以祖传中医起家的乡村医生;万人寿是中医,其技术是借家学传承的方式延续所得,以本土出产的自然资源为药源进行诊疗。本来,一中一西两个医生,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偏偏两个人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下回涂医生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下回万医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牛,谁也不服谁,你守医疗站,我就出诊。这种情况,在农村医疗站由来已久,非常普遍。两人彼此轻贱对方,把对手当敌人(万人寿不是连儿子也说吗:“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结果使万里梅一再耽误治疗,酿成重疾。要说涂三江、万人寿都是好医生,他们都在最基层为农民排忧解难,过着和农民差不多的艰苦日子,心里甚至比农民苦得多,就因为观念不同而互相伤害。“我跟涂医生学医这段时间,涂医生基本上天天在数落我爹的不是,但有时候他也会认真地跟我分析病情,交代后果,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涂医生像个医生样子了,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可每次我刚肃然起敬的时候,涂医生的话题又回落到我爹身上,他说:‘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指点你爹万人寿。’徒弟指点对手,简直有趣。当然,这本身不是他们所能化解的,历史原因决定了现状的产生。中国长期的民间药理实践使人们对祖传秘方滋生了无限信任,以致莫辨真伪。假柳二月真白善花为了得到万人寿的所谓秘方,苦心孤诣,不惜以婚姻为代价,嫁给万泉和这个呆笨之人,偷走万人寿的《黄帝内经》,夫妇合谋制造假药“特肝灵”,最后居然还企图竞争后窑村合作医疗站的岗位,她深知“祖传秘方”在乡民中的威信,以不存在的秘方为愰子生产的假药不仅农民中计,城里的大医院六医院(肝病医院)的老专家也被蒙了,坑害了不少的患者。白善花的行为,不仅是钻了农村缺医少药和农民文明程度较低的空子,更是一种文化习俗的延续,现代医学冲击不到或者冲击不力的相对落后的地区,农民仍然很崇拜那些所谓的秘方。

  城市医疗资源过剩,政府应加大对农村的倾斜力度。现在不少的农村私人诊所,举步维艰,苟延残喘,一是医疗技术的水平依然很低,条件依然很差,二是服务对象是掏不出什么钱也不舍得掏钱看病的农民。所以马莉和万泉和的私人诊所只能归于失败。虽然马莉与涂三江不同,她是自愿的,而且有从小在乡村生活的背景及与万泉和的感情基础,但失败同样是注定的,不是因为她的农村行医建立在一种朦胧无知的感情基础上,也不是因为她发现万泉和其实不是个好医生,而是因为她根本承担不了农村医疗这付天大的重担。她可以和万泉和一样,解决一两个无法付钱的村民的药费,但他们连自己的生活与未来都无法保障,他们又怎么去保障农民?或者反过来说,农村医疗这个重担,由任何个人来承担都无可胜任。马莉已经尽力了,但这种个体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终于只好关门大吉不辞而别。

  后窑村是那个时代中国乡村的缩影,万泉和只是生活其中的小人物。他不能承担很多东西,于是他也就不用承担,他只要过日子就行,甚至是被动地日子,被时代和命运抛来抛去,在生活中跌来爬去,就是他的一生。背后有什么东西,用不着他自己说,他也说不出来,他只认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范小青在创作笔记上记录的话:“隐去政治的背景,不写文革,不写粉碎四人帮等,不写知青,不写下放干部。”所以,《医生》就只写了万泉和眼睛里看到的事情和少许他听到的事情。范小青忠实地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农村,在主人公身上寄托自己的世界观,万泉和的许多想法就是范小青对人生对社会的想法,就是她自己的人生哲学。她在倡导读者向万泉和学习,学习他的笨和简单。每当范小青接触到主人公和后窑村时,往往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医生》以万泉和为视角,大而化之,由对赤脚医生的个体塑造,扩展到对农民人性的挖掘和种种农村社会关系的探讨。这种转变使小说的主题呈现出一种多元的状态,通过故事的进展,读者固然能够隐约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变化,然而,感受更加深刻的,当是亘古不变的人性挺立,能够读出范小青对笔下那些农民的偏爱,她是带着浓厚感情在写那些质朴善良的村民。小说中,故事的大背景和人物生活的大环境是有参照的,但人物本身大多没有什么生活原型,是自己虚构的,每个人物身上都凝聚着她的农村生活经历,也包含她现在与农村的很多联系。范小青用细腻又平和的笔触娓娓诉说着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没有故作的高调,即使书中隐含着不短的时间跨度,人物历经几个阶段,却依旧不见所谓宏大叙事与表象上的深邃主题,这其实也是范小青一贯的写作风格:“我从来不会也不习惯写惊天动地的人物和事件,更愿意在平淡的叙述中带给读者阅读的韵味,这也是我的文学追求”。看完《医生》的故事,特别是那些从小人物万泉和这个笨人嘴里说出的貌不惊人却令人不禁潸然的话语,真叫一个苍凉!原先以为一个人要具备博爱、宽容之类品质很难,没有想到在万泉和傻气十足的一言一行中随处可见!他身上的“傻”,与其说是傻,不如说是“真”。也许,这正是寻常小百姓的一种生活智慧。穷一点,苦一点,累一点,笨一点,被人笑笑,被人夹磨,虽显窝囊,亦不精彩,但是实沉。

  《医生》中不断更新的居家小院平面图,不仅显示着因时势变化形成的人物关系的变化,同时也为小说叙写故事挖掘性格点化主题服务。治疗室的调整不仅表明了涂三江医生的命运变化,就连万人寿,别看他大部分时间躺在里面床上不能说话,但对万泉和,对后窑村,对涂医生,其意义也是很重要的,再说大一点,这是对一个地方对一个时代的作用:只有万人寿能够合格地长久地在后窑当医生,但他恰恰躺倒了,看起来许多年后窑的医疗状况一直不尽人意,是因为万人寿躺倒了,其实不然,这也不是万人寿的问题!范小青一旦进入“后窑”,找到了后窑的感觉和状态,人物与人物的关系随着后窑的时间的移动和事件的展开而不断地变化,很自然地变化。人物都在后窑这张网里,在不同的位置、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形成自己的小状态,这许许多多小状态又织成一张大网——后窑——乡村的生态。在这种状态下,以笨人万泉和为首,牵出一群怪异型人物,如一生潇洒、风流成性最后发疯的吴宝、一出场就生病、染重病而不亡的万里梅、神神叨叨煞有介事而可怜落魄的胡师娘、表面光鲜不可一世终遭报应的裘二海、神出鬼没作为率性的男、女“万小三子”、善良可笑情同兄妹的裘金才及儿媳曲文金、异常精灵的“小哑巴”兄弟、咄咄逼人的向阳花,等等。范小青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更多地考虑到特殊性,也就是说她想写几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物,写几个平素不多见的人物,有一点独特的个性。万里梅病得很痛苦也很凄美,农村里有很多这样的妇女,病病痛痛一辈子,她虽然不劳动,可她不是偷懒,她实在太苦,巴望能在大队医疗站治好自己的病,却越治越重,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办法。范小青写万里梅,同时也想通过她写出农民尤其是农村妇女的生命力的无比顽强和意志力的无比坚强。万里梅凄绝得令人伤心。万小三子是个另类角色,多少有一点魔幻味道。在《医生》一稿写作时,范小青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在修改稿时,她把他写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做着每一件具体事情的却又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处去的人,他时时刻刻在帮助不愿当医生的万泉和当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万泉和。初稿里写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定稿把“为什么”改掉了,没有“为什么”,他只是做了。对于农村和农民,尤其是过去的农村和农民,没有必要过分追究为什么。万小三子和马莉这两个谜一样的人物,使小说增添了一分超现实的色彩,这一点在万人寿身上也是有所表现的:突然瘫痪了,长年卧床,又总是在故事发展到关键时刻有令人惊讶的变化——恢复知觉或手脚能动,最后更是说出话来。或许如范小青所说:“我在作品中注入一些荒涎元素,会带给读者更多的阅读感受。”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关于《医生》的叙述人称和语言运用的问题:其一,《医生》是范小青第二部用第一人称写的长篇,先前一部是《于老师的恋爱时代》,也是写农村的,写一个乡村教师。但严格说,那里边的“我”不是第一主角,而是于老师的学生。《医生》中的“我”就是第一主角,小说全部围绕“我”写,其中有一定难度。视点要变化,角度向外,处理起来较费力。但那些平面图决定了范小青的人称选择。因为那张图就是她家当年住过的院子,既然是当年住过的院子,她就走到作品里去了。她也许和马莉有着相近的经历和年龄,但她不是马莉,而是万泉和。其实对范小青而言,马莉和万泉和一样真实,一样从三十多年前就藏在她的里底深处了,虽然她的真实生活中并没有万泉和这个人,真实生活中她周围的赤脚医生邻居也没有像万泉和这样的人,但她总觉得他是自己的一个熟人,熟得不能再熟,就像他就是自己。所以范小青就是万泉和了。其二,《医生》写作中有使用吴地方言口语的现象,这是很多反对方言写作的人所担心的。范小青过去的创作中,这种情况也多有表现,比如《裤裆巷风流记》还用了不少注解。必须明确的是,口语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就已经不是口语了,至少它不是张口就出来的东西,它已经经过作家的心态、情绪、思想和生活节奏的渗透与影响,甚至已被这些主观因素所驾驭。以书面语体现文学性和用口语的形式体现文学性,后者其实更准,既有现代感又有地域特色,就更不容易,换句话来说,用大白话体现文学,是更高的境界。现当代一流的作品中很容易找到例证。

  《医生》填补了当代文学站在时代高度完整描写赤脚医生现象的一个空白,非常值得深入研究。读过之后,也感到一点不满足。笔者以为,作品在人物展开上,确有前轻后重、前略后详的现象,而且,作品对人物用笔显得有些分散,结尾似嫌匆促。如果在总体上万泉和的主线位置更突出,让他在不同的生活阶段纵贯下来,作品主题独特的深刻旨意,会不会更能圆满地实现呢?

  注:

  ① 王尧:《婉约江南女同志:评〈女同志〉》,文汇报 ,2005 年11 月8 日;

  ②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华语西部文学》,2007年1、2期;

  ③  赵祎璠:《专访女作家范小青:“苏州风格”与生俱来》,新华网,2008年10月4日;

  ④  范小青、汪政:《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文艺报,2007年8月25日;

  ⑤  王小柔:《赤脚医生的手艺》,每日新报,2007年8月1日;

  ⑥  南 帆:《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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