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奴才还有奴才呢！”

　　鲍二是荣府里的小人物。所以谓其以小，其一，这是个底层人物；其二，这个人物无任何故事可言，之所以说到他，是因他的两任老婆都与贾琏有染，从而进入了红楼幻境的叙事齿轮，在齿轮的啮合与滚动之中，留下印痕。

　　鲍二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的时候。那一天，耍百戏的即将表演，凤姐觉得有些酒沉，对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 氏点点头，凤姐便离席而出，平儿也跟着出来。刚刚来到穿廊之下，便看到她房里的一个小丫头，见到她们就向后跑，凤姐把她叫住，那小丫头先还嘴硬，“后来听 见凤姐儿要烧红了烙铁来烙嘴”，方哭道是贾琏让她站在这里望风，“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没有想到凤姐这么早就出来了。原来贾琏与鲍二家的， 也就是鲍二的老婆在房间里偷情。“凤姐听了，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走至窗前，只听见里头说笑。那妇人——也就是鲍二的媳妇说：“多早晚 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即好了。”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让我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战， “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把平儿打了几下，平儿有冤无处诉，也和鲍二家的厮打起来。次日，在贾母调停下，贾琏向凤姐作 揖，请求谅解，而这时，有家人回报：“鲍二媳妇吊死了。”管家林之效的媳妇说：“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呢！”贾琏不得不走出来，与林之效商议给鲍二媳妇的娘家 “二百两银子发送”，又派人“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辩，亦不敢辩，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而对鲍 二，贾琏私下又给了些银两，安慰他说：“日后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那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依然奉承贾琏”。

　　而贾琏果真给鲍二找了个“好媳妇”——多浑虫的老婆。这个多浑虫早于鲍二，在第二十一回已然出场。关于多浑虫，书中这样介绍：“荣国府内有一个 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而他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慕。她生性轻浮， 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 儿’。”这一晚，为了巧姐出痘，贾琏斋戒住在外书房，而“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 来”。多浑虫后来得酒痨死了，而“多姑娘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

　　鲍二再次出场，是在第六十五回。而在前一回，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住在小花枝巷内，想到鲍二夫妻，便让他们过来服侍二姐。一晚，贾珍来了，丫头们 在席面上服侍。“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与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指责她们“不在上头服侍”，一时叫起来没人， “又是事”。鲍二的媳妇却指着他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 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对于这样的辱骂，鲍二一声不吭，因为“这鲍二原是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她。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 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也是一个多浑虫式的人物。

　　而多浑虫，据第七十七回介绍，是晴雯的姑舅哥哥，也就是堂哥。而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 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 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这就是多浑 虫的来历。因为堂妹晴雯进入荣府，而晴雯进入荣府则是由于赖大，先是做赖家的丫鬟，之后被“孝敬”给贾母，成为荣府的丫鬟。赖大既是荣府的总管，也是荣府 的奴仆，晴雯在未进荣府之前，是赖家的奴婢，即：奴仆之下的奴婢。这一现象在清代十分普遍，《红楼梦》中的赖大不过是艺术化的典型而已。那些赖大式的奴 仆，一方面是主子的奴才，另一方面又拥有家丁、丫鬟、仆妇之类的奴婢，“是奴婢中被收买和分化出来的上层分子，他们与主人关系密切，被赋予一定的权势，多 是属于‘管事’之类专门帮凶助恶的人物”(《清代奴婢制度》)。 这些人依仗主子的权势，招摇生事，婪索敛财，时人称为悍仆、豪奴，而将其列入四害之一。对于主子，他们是奴才，但是对其占有的奴婢而言他们又是主子，而那 些被他们占有的奴婢则成了“奴中奴”，有些甚至处于“编制”之外，比如这里所述的鲍二。

　　《红楼梦》第一百零六回，讲述贾府被皇帝抄家之后，贾政先是看视贾母，见贾母好些，便出来传叫赖大，命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 进行清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当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清点到鲍二，贾政问道：“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 “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 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哪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一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 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 根据赖大等人的解释，鲍二并不是荣府的奴才，而是贾琏从宁府借过来的，并没有上荣府家人的花名册。相对赖大这些荣府的奴才，鲍二只是一个编制之外的奴才， 因此花名册上没有鲍二是对的。贾政为人迂腐且很少过问府中之事，怎么可能知道这样复杂的人事关系？怎么会知道“奴才还有奴才”这样的社会现象！对此，他的 反应是，喊道：“这还了得！”然而，喊了又能怎样？“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暗自生气罢了。

　　注 释　　

　　※第六十四回云多浑虫故后，多姑娘儿嫁给了鲍二，但是到了第七十七回，多浑虫依然活着，可见关于多浑虫的生死，在《红楼梦》里出现了错讹。这里只以第六十四回所述为据。(王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