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小说 >> 正文

俞胜:群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4日13: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俞 胜

 

 

 

 

  一

  “从前,我们的祖先生活在野外,人们把我们的祖先叫‘原鸡’。约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时候,人们开始把原鸡驯养为家鸡。当然,一开始时的家鸡还带有原鸡的特征,体形瘦长、翅膀矫健。2000年过去了,才渐渐地成了我们今天这个样子……”鸡国老说。

  那时候,小鸡皮皮来到世间才50天,羽毛还没有长丰满。前49天,它的眼睛是清澈而单纯的,里面只有欢乐,没有忧伤。它一天到晚不是扑进草丛中捉虫就是飞上墙头,一刻都没有安静的时候。但到第50天时,它突然变得沉静了,它的眼里写满了忧伤和哀怨,再也寻找不到欢乐了。这个晚上,它躺在鸡国老的身边,问国老,母亲的结局就是它将来的结局吗?它的母亲,一只大芦花鸡,在今天早晨被这家的女主人宰杀了。母亲身上纷飞的羽毛和淋漓一地的鲜血让年幼的皮皮魂飞魄散。这会儿,惊慌已随着白昼流逝了,它的眼里只剩下了忧伤和哀怨。

  向小鸡皮皮娓娓道来的国老是一只老雄鸡,它今年已经7岁了,在这一群鸡里,它的寿命最长。与它同时出生的鸡以及比它后出生两三年的鸡个个都挨了一刀,成为主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而它,似乎总能躲过灾难,它的头上就像有福星高悬,太神奇了。在这群鸡中,它阅尽沧桑,什么都知道。群鸡遇到不明白的事就向它讨教,遇到争论不休的问题时也请它决断。当小鸡皮皮躺到它的身边,眼睛里注满忧伤时,它却以一种超然的口吻对皮皮说,这是每只鸡的宿命,每只鸡的最终结局都是在人间“挨一刀”的。“当然,我们的祖先不是,它们是生活在野外的原鸡。”鸡国老说。

  “原来我们的祖先能够像麻雀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是这样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可我们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像麻雀那样飞翔了呢?”小鸡皮皮问,“人们又没有把我们的翅膀捆起来。”

  “退化了呗,一代鸡不用,两代鸡不用……长时间不用,翅膀就渐渐地退化了。这说的是种族,对于个体来说,翅膀长时间不用也会退化。譬如我,几年来,翅膀也没有扑腾过,现在就是想扑腾也扑腾不起来了。”说着,鸡国老还扑扇了几下翅膀。

  “我要像麻雀那样飞起来,我要飞得高高的,我要飞到树梢,飞到歹毒的人们怎么也够不到的地方。”小鸡皮皮噙着泪发誓。

  “你怎么可能像麻雀一样飞起来呢?”

  “我要让自己的翅膀硬起来。”

  “你怎么能让自己的翅膀硬起来呢?”

  “从明天开始,我就练习飞翔。先往低处飞,飞过小灌木丛,然后飞过高粱秆,飞过小树梢……”

  “哦,好孩子,你的主意好新奇,这么多年还没有哪只鸡有你这样的想法呢!你就飞吧。”国老累了,它费了半天口舌。它垂下眼皮,回味起白天啄食的一只肥美的青虫,这会儿仍觉得口舌生津。

  二

  皮皮说到做到,开始练习飞翔了。群鸡对此事都很感兴趣,如果皮皮真能飞翔了,飞得像鸟儿一样高,它们的命运也许就能改写了。作为鸡,谁不想活够期颐之年?谁愿意惨挨一刀,成为人们桌上的美味?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这是它们的宿命。但这一回,也许不一样了。所以,皮皮开始练习飞翔的那天,群鸡都放弃了它们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在草丛中找虫子吃。它们甚至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皮皮练习飞翔。和皮皮一起长大的小鸡花花和小鸡果果也加入了皮皮的行列。

  第三天,这一家的女主人发现了这群鸡的异常。这是一位淳朴、善良的乡下女人,她与世无争、怜贫惜老,碰见乞丐上门乞讨,她总要给乞丐装上满满一碗米。她从来不会欺负弱者,走起路来,甚至都怕踩着了蚂蚁,她说蚂蚁也是一条生命呢。可是,她却不怜惜她饲养的鸡,她觉得饲养这群鸡就是用来下蛋或者宰杀了作为美味佳肴的,自古以来人们都是这样做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这个可怜的人儿发现了群鸡的异常,它们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不去草丛中觅食,而是聚在一起探头探脑的,究竟是干什么?她瞅了一眼,可又没瞅明白,一气之下,拿起一根竹竿把聚集在一起的鸡轰散了。晚上,她还忧心忡忡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丈夫。

  男人白天在外面干了一天的活,这会儿躺在床上,直觉得眼皮发沉,他说:“睡吧,睡吧,老婆子。兴许是遇见黄鼠狼了,黄鼠狼一出来,不就鸡飞狗跳的吗?”

  “可哪有黄鼠狼啊?我只看见它们聚集在一个地方,像看戏似的,有几只小鸡,还张着翅膀,扑扇来扑扇去的。”女主人说。

  “哦?唉!那不过是一帮小鸡仔儿精力旺盛呗。你看我们家的铁蛋儿,一天到晚,浑身的劲使不完。而我们家春雨,大姑娘家了,就是想让她疯都疯不成呢。”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睡吧,睡吧,晚上,它们不都回鸡舍了吗?”

  “回倒是回来了……”

  “就是啊,难不成一群鸡还会翻了天?”男人说完,鼾声立刻响起来,伴着男人的鼾声,女人也甜美地睡着了。

  三

  晚上,这群鸡也没闲着。大伙闹腾腾的当儿,国老“吭、吭”地清了两声嗓子。国老一清嗓子,群鸡就安静下来,一起把将头冲向国老,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国老说:“大伙儿都看见了,今天女主人不高兴了,还拿起竹竿轰赶我们,女主人拿竹竿轰赶我们的次数是很少的。”

  “如果女主人不高兴,后果是很严重的。”一只鸡附和着说。

  “我们当中的一位死定了,这都是皮皮惹的祸。”另一只鸡说。

  “是啊,也许有祸事呢。你们得记住,以后凡是女主人高兴的事,我们就去做。凡是女主人不高兴的事,我们就尽量不要去做。”国老说,“皮皮也不要再练了。”

  “做事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而且我还没有到半途呢!我一定要练习飞翔,不光是我,还有花花和果果。”皮皮语气很坚定。

  “皮皮,我不想再练了,我练了三天,连一只幼小的麻雀也比不过,它还嘲笑我,我快要累死了,又惹得女主人不高兴……”小鸡花花吞吞吐吐地说。

  “当初是你主动找我的,你不练就不练吧,反正还有果果跟我在一起。”小鸡皮皮有些恼火。

  “对不起,皮皮,我也不练了。刚才国老已经说了,我们不要做女主人不高兴的事。而且,皮皮姐,我觉得我们这些鸡怎么练也是飞不高的,昨天有只麻雀,也许就是嘲笑花花的那只小麻雀的爸爸吧,它说鸡的祖先虽然会飞,但也不能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盘旋,只能是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皮皮姐,你就别练了。”

  “我怎么能不练呢?果果,我们今天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你还说要和我一起坚持到底的呀!”皮皮的脸涨得通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智也。”果果低声说。

  “那什么叫智呀?”皮皮气恼地问。

  “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识时务者为俊杰。以我的经验来看,花花和果果的选择是浪子回头,对!”国老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不怒自威。

  四

  3天后,只剩下我们的小鸡皮皮独个儿在练习飞翔了。这真是一只顽固的小鸡啊!它一遍一遍地在小灌木丛那儿练习,小灌木丛里面遍布荆棘,这些荆棘让小鸡皮皮遍体鳞伤,羽毛被扯掉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花花和果果已经出落成美丽的小母鸡了。好几只小雄鸡围着它们转,为了争风吃醋,几只小雄鸡还互相打架,有时候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没有一只小雄鸡会关注皮皮。

  皮皮长得太瘦小了。它为了自己的梦练习飞翔,耽误了在草丛中找虫子吃,营养跟不上来,发育就不良,干巴枯瘦,羽毛都像被火燎过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皮皮,你可别再折腾了,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等女主人来宰杀,你的小命就先丢了。”小鸡花花和果果好心地说。它们毕竟曾经是好姐妹,花花和果果觉得有必要善意地提醒皮皮。

  “什么叫折腾啊?哼!”皮皮并不领情,皮皮说,“就算是折腾吧,如果今天不折腾自己,明天就会被人折腾。要想摆脱人的折腾,惟一的路,就是学会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地飞翔。鸡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就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勾引那些小雄鸡吧……”

  “那你就自由地飞翔吧。”小鸡花花没好气地说。

  “我们期待你能早一天自由地飞翔。”小鸡果果气哼哼地说。它们之间的非常友谊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五

  皮皮的努力不会没有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终于有一天,皮皮能够自如地飞过小灌木丛了,它飞过高粱秆了,它还飞上了一棵小树的树梢,虽然这棵树只有房檐那么高。但这些已给了皮皮极大的信心,它想,既然能飞上小树梢,还怕飞不上高大的树梢吗?只要它有一颗锲而不舍的心,能够坚持到底。

  皮皮飞上小树梢的这天,花花和果果已经为女主人产下了第10枚蛋。这天晚上,女人躺在床上,对男人说:“他爹,有一只淘气的小鸡一天到晚上天入地的,到现在还没长齐全,还没产下一只蛋。我寻思着吧,明儿把它杀了,给你补补身子。”

  “我身体这么棒,用补啥啊?倒是你,最近又瘦了,要补也得给你补身子。不过,那只小鸡崽子,兴许下蛋晚点儿,要不等几天再看看?”男人说。

  “他爹,听你的,那就等几天再看吧。”女人说,女人希望自己饲养的鸡多下蛋,鸡蛋换来的钱能贴补家里的花销呢。

  善于察言观色的国老,这些天已经注意到了女主人看皮皮时的眼神有些独特。国老觉得自己有必要找皮皮谈谈了,这是一只有水平的老雄鸡,它懂得要让别的鸡心服口服地接受自己的观点,需要春风化雨,需要循循善诱。所以,它先夸奖皮皮:“皮皮,你真是个有毅力的好孩子,这么多的鸡都不如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志向的孩子。”

  “哪里呀。”

  国老的话,把皮皮说得害羞起来。国老见皮皮害羞了,爷爷似地问:“皮皮呀,你练习飞翔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多活几年,能够颐养天年吧?”

  “是啊,我们这些鸡为什么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人的手上呢?”

  “你说得真好,这的确是一个纠结的问题。可是,现在我担心哪,如果你再这么练下去,不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且还会提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女主人的手上呢!”

  “您的意思是说?”

  “这些天,我看女主人看你时,眼神里有一丝诧异、失望和伤心,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皮皮,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听了国老的话,小鸡皮皮不寒而栗,它一下子觉出了灾难的来临。它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它得抓紧。只要在灾难来临之前,飞上高大的树梢,它就可以像鸟儿们一样,从此不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人的手上。

  六

  皮皮加快了练习的进度。时间在它的眼里,是用秒来计算的。它的体形一天比一天瘦小,翅膀一天比一天矫健。它时刻处在危机的边缘,百倍小心地提防着女主人。

  有天早晨,女主人一打开鸡舍的门,它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射了出去。这让女人觉得,要想把这只怪怪的小鸡抓住,还得使用一点手段呢。但女人并不打算今天就抓它,今天庄稼地里还有许多活儿要干呢!

  皮皮飞来飞去的,它的行为让鸟儿们也感到好奇。有几只按捺不住好奇心向它打听,它这是干什么?皮皮没有更多的时间,它只能言简意赅地回答。它的意思是说它这么做是源于生存的忧患,是对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恐惧。

  听完皮皮的话,这些鸟雀们都笑了起来。一只小麻雀告诉皮皮:“你们多好啊,有人饲养着你们,还有专门的鸡舍,风不吹雨不打的,好比是吃皇粮的,你还想学草野的我们?我们羡慕你们还来不及呢!”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看见我们的父兄姐妹总是免不了挨一刀!”小鸡皮皮生气地说。它有些瞧不起它们了。

  “挨一刀算什么啊。”有只小麻雀说:“我们生活在草野,缺少人类的庇护,还有被冻死的、被毒死的、被饿死的、被小孩用弹弓射死的、被老鹰掐死的呢。”

  “那是因为你们太瘦弱了,你们的巢也多垒在低处。如果我学会飞翔,我要做一只大鸟,我的巢至少要垒到喜鹊巢那样的高度,小孩子的弹弓根本射不到。只是,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飞到喜鹊那样的高度。”

  “这个简单,那我们帮你啊。”一群小喜鹊说。

  “你们怎么帮我啊?”皮皮好奇地问。

  “我们一起衔起你的羽毛,你就会和我们一起飞了。”这群小喜鹊说完,真的一起衔起了皮皮的羽毛。皮皮跟着它们一起飞到了一棵高高的树梢。一阵风吹来,树梢剧烈地摇晃起来,皮皮险些掉下去,它赶紧用双爪抓牢了树枝,一阵头晕目眩,好在这阵风很快过去了。皮皮站在高高的树梢,头顶上蔚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极目四野,它能看见好多的东西,甚至能看得见女主人在田野里忙碌的身影,皮皮就忘记了方才小小的不愉快。

  “做一只喜鹊原来是这么的幸福啊!”皮皮高兴地对身旁一只美丽的花喜鹊说。那些小麻雀们真是太鼠目寸光了,它们飞得那么低,它们的生活理想怎么能和这些喜鹊比呢。

  “什么叫幸福呢?对于我们鸟类来说,我想,只要能衣食无忧,自由地飞翔就是幸福吧。”那只花喜鹊说。

  “你满足于现状吗?”皮皮问。

  “啊……”那只喜鹊还来不及说话,突然惨叫一声,一个跟头从树梢翻落下去。原来有人用猎枪冲着树梢放了一枪,其他的鸟儿惊叫着四处飞散。出于逃生的本能,皮皮从这棵树梢跳到另一棵树梢,又从那棵树梢仓皇落地……皮皮的魂儿都惊走了。

  七

  惊魂未定的皮皮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鸡群,这一下它失去斗志了,原来做一只鸟也是那么惊险。它可不想再学鸟的飞翔了,既然是一只鸡,那么就应该活得像只鸡的样子,过鸡那样的生活。

  皮皮在学飞翔的期间,花花和果果已经下了许多只蛋了,它们早已成了两只丰韵的小母鸡了。而可怜的皮皮却还没有发育完全,它的生活要一切从头开始。对于走了弯路的鸡,睿智的国老用“浪子回头金不换”来安慰它。

  群鸡也都同情地关注皮皮。一开始,皮皮被这些充满同情的言辞和行为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很快地,它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对花花和果果的同情感到不快。皮皮无疑是一只优秀的鸡,而作为被同情的对象,又意味着它是一个可怜的弱者,弱者怎么能和优秀沾边呢?这是一对纠缠不清的矛盾,让皮皮感到很痛苦。

  皮皮决定化解这对矛盾了,因为从心灵的角度而言,它是一只优秀的鸡。皮皮决定先要活出个鸡样子来,它当然不再练习飞翔了,它白天在草丛中专心致志地寻找虫子吃,这使得它的身材很快丰韵起来,羽毛也渐渐闪耀出光泽,并且光彩夺目起来。然后,它还学会了与一些小雄鸡打情骂俏。

  有一天,花花对它说:“皮皮,我们不能光在草丛中挑虫子吃,还得挑一些沙子吃,沙子能帮助我们消化。”

  皮皮说:“真的吗?花花,我从来不吃沙子,我只吃虫子,这么说我会消化不良吗?”

  花花老老实实地说:“是啊,沙子能更好地磨碎食物,使食物更好地消化吸收,沙子还能补充我们身上的钙……”

  “可是花花,既然我营养不良,为什么身上的羽毛比你的还亮呢?”

  皮皮把花花问得哑口无言。

  皮皮很快成为一只小母鸡了,它下的蛋比花花和果果的都大,数量也比花花和果果的多。花花和果果每周只下3只蛋,而皮皮每周下5只蛋,偶尔的时候一周还能产6只蛋。女主人也开始青睐皮皮了。

  群鸡除了在草丛中找些虫子吃外,女人有时也会改善一下它们的生活,譬如说给它们撒一些谷粒儿,还有人吃剩下的饭粒儿。皮皮那么能下蛋,女主人喂食时,每次都有意无意地把谷粒儿或饭粒儿多抛些到皮皮的跟前。

  群鸡很快地感受到了皮皮在女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花花和果果又开始嫉妒起皮皮来了。

  现在的皮皮在鸡群里,和别的鸡相处得并不是十分和谐。皮皮成了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鸡,它才不在乎别的鸡怎么看它、怎么议论它呢!它有女主人宠着,就连国老也不敢拿它怎么样!当然,皮皮也没有得意忘形,它对国老还是很尊重的。

  皮皮也反思自己走过来的路,觉得自己经历的坎坷才是财富,这种经历不是弯路,更不是白白消磨时光。就拿自己练习飞翔来说吧,一些平庸的鸡觉得,那是瞎折腾了许多日子。皮皮却认为,自己并没有瞎折腾,它磨练了自己的意志,至少锻炼了自己的体格。它现在的身手比任何一只鸡都敏捷,下的蛋最多最大也是明证。虽然练习飞翔没有最终成功,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就没有什么后悔的了。

  皮皮现在够骄傲的了。

  八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一转眼小鸡皮皮3岁了。

  皮皮3岁这年,女主人的女儿春雨有了一位如意的郎君。这一天,这位新姑爷登门拜访未来的岳父和岳母。当地有一句俗话,“新姑爷进门,小鸡掉魂”,意思是这群鸡里有一只鸡今天要“挨一刀”了,虽然这“一刀”未必就要“挨”在皮皮身上,不过,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风俗,对于非常满意的新姑爷,家里要宰杀一只最好的鸡。这样的风俗,就让这“一刀”定格在骄傲的皮皮身上了。

  可怜的皮皮还不知道,厄运已经悄悄地降临在了自己的头上。女主人先“咕咕”地唤着群鸡。女主人发出这种声音,通常是呼唤它们进食的意思。果然,女主人高扬起手,谷粒像阵雨一般地洒落到地面。群鸡蜂拥而至。女主人似乎和往日一样,有意无意地把谷粒往皮皮的跟前多撒了一些。皮皮心安理得地啄食起来。

  厄运通常就是在心安理得的时候降临的,女主人悄悄地走到了皮皮身边。皮皮也许没注意到,也许注意到了却没在意,因为即使往最坏的方面想,今天有只鸡要挨一刀,挨一刀也不会挨到它的身上呀。女主人不会傻到连本经济账都不会算吧。

  女人一把薅住了皮皮的翅膀。这是一只常年侍弄庄稼的手,粗大而有力。皮皮刚被这只手薅住时有些发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翅膀被薅住的疼痛立刻传遍全身,它恐慌起来。它想挣脱开这种束缚,但它挣脱不开,它只能徒劳地在女主人手掌下扑腾着。扑腾声可把群鸡吓坏了,有的嘴里刚啄了一粒谷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吓得吐了出来。群鸡四散而逃,有的甚至慌不择路,冲到了空地旁的小水沟里。

  可怜的皮皮终于意识到自己挣扎的徒劳了,它向女主人喊:“咯咯哒,咯咯哒……”意思是说:“我还会为您下好多好多的蛋呢!我还会为您下好多好多的蛋呢!”

  女人连想都不想,因为宰杀自己饲养的鸡是理所当然的事。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多想吗?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拔掉了皮皮喉管处的一簇羽毛,用刀切断了皮皮的喉管。可怜的小鸡皮皮,在死亡来临时,它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九

  皮皮被宰杀后,女人把它扔到厨屋后面的柴堆边,然后抱了柴火塞进灶坑,点燃了火,一会儿锅里的水烧开,就要给皮皮脱毛了。

  皮皮的脑袋原本被女主人掖在两只翅膀之间,但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柴堆边的皮皮,翅膀拼命地扑扇几下,它的脑袋竟然从翅膀间解放出来了,这使得皮皮的死亡有了某种尊严,它的死亡得以保持一种鸡的姿态。

  时间是一针镇静剂,之前受了惊吓四处逃窜的群鸡,这会儿见灾难并没有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就变得安详从容起来,像绅士一样迈着步子。有几只胆大的鸡竟然走到柴堆边,聚集到皮皮的尸首跟前。皮皮的脑袋从翅膀间解放出来的一刹那,它们又吓了一跳,远远地跳开。但皮皮又无声无息了,它们感到好奇,又慢慢聚集到柴堆边。

  “原来皮皮刚死的时候,身子还会动。”一只鸡说。

  “可不是吗,翅膀还会扑扇扑扇的,但扑扇不了两下。”另一只鸡说,它为了表达得更形象,还张开自己的翅膀学着皮皮的样子比划了起来。这只鸡平时就讲究语言与形体动作的协调,它是群鸡里的演说家。

  “那你得练好了,春节快要到了,也许轮到你挨刀了呢。”又一只鸡对刚才的那只鸡调侃。

  “你太坏了,下一个挨刀的是你,是你,就是你……”被调侃的那只鸡扑向调侃的那只鸡,调侃的转身就跑,被调侃的紧追不舍。别的鸡不明就里,纷纷打探它们打闹的缘由。转眼间,女主人家的门前就呈现出一派“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太平景象了。

  但也有一些胆小的鸡忘不了皮皮死亡时的惨相。它们也都毫无例外地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只要它们不是死于瘟疫、死于非命,皮皮的今天也就是它们的明天。所以,这个晚上,虽然两只健忘或虽不健忘但却超脱的鸡在互相吹嘘自己的羽毛多么地漂亮,让多少雄鸡拜倒在石榴裙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得到许多鸡的嘲讽。因为更多的鸡还在议论今天皮皮死亡的事,并想能不能或多或少从皮皮的悲剧中吸取一些有益的教训。可是这种哲理的东西,国老没有开讲,群鸡真不知一时话从何说起。

  “吭、吭、吭……”国老终于清了清嗓子,群鸡知道国老要开讲了,大家都静了下来。

  国老沉吟着说:“皮皮今年才3岁,从常理来看岁数不大,又肯下蛋,一周能下5枚蛋,比花花和果果都多……”

  小鸡花花和果果听得一缩脖子,只觉得头皮嗖嗖地发麻。

  有只鸡问:“那为什么皮皮却走在花花、果果的前面呢?”

  国老又是“吭、吭、吭……”地清了清嗓子,它不急着揭开谜底,它清完了嗓子,扫了一眼群鸡,发现大家都用迫切需要启蒙的目光看自己,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长眼色呗!”

  “皮皮怎么不长眼色呢?”群鸡问,这群鸡实在是太笨了。

  国老很无奈,只好说,“它抢小主人碗里的饭吃,你们知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这是一句一点哲理味都没有的话,但让群鸡恍然大悟。

  有一只聪明些的鸡抢着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一次小主人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吃饭,小主人吃饭,用女主人的话说,是‘天一半、地一半’的,有好几只鸡,包括皮皮,还有我在内,我们抢小主人掉到地上的米粒。我们只是抢小主人掉到地上的米粒的,可皮皮就不一样了,它居然把嘴伸进小主人的饭碗里,抢小主人碗里的饭。皮皮仗着自己能下蛋,得女主人的宠!”

  “皮皮这是得意忘形,它是该死了。”一只鸡有些伤感地说。

  “喂,抢小主人碗里的饭,还不至于身死。皮皮的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们知道吗,中秋那天,皮皮跳上了供桌,吃了女主人祭月的月饼。”另一只聪明的鸡说。它善于顺着国老的思维出发,举一而反三。

  “那皮皮是该死了,它怎么能跳上供桌呢?”

  “即使它能跳上供桌,它怎么能吃女主人用来祭月的月饼呢?如此看来女主人早就有杀它的心了。皮皮真是太皮了……”

  “唉!”

  群鸡终于为皮皮的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同时也为自己的不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夜深了,鸡国老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了。它本来还想说一句饱含哲理的话,“早起的鸡有虫子吃。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可群鸡的心病已经消除了,一个个也就心宽宽地合上眼睡着了。鸡国老觉得自己再说就是多余了,多余的话就没有哲理,只好无奈地咽了咽唾沫,眼皮一合,它也睡着了。

  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鸡的世界依然五彩缤纷。男人无意间看到那只很老的公鸡,笑着对女人说:“这只老鸡怎么还在呢?它活得可够长的了。”

  女人笑着说:“一只老公鸡,早年本想杀了,后来又没杀。寻思着反正需要一只打鸣的公鸡,就这么养老了。现在杀了,肉也难炖,不好吃了。他爹,我寻思着就让它那么活着吧。”

  俞胜:安徽桐城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中篇小说《水乳交融》曾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俞  胜)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