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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五日流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4日13:48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 一

  1976年10月9日,星期六,距首都北京120公里,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再过5天我就15岁了,我有一个梦想,生日那天买一本《新华字典》。

  我一手托着面酱碗,另一只手将一两肉票和一毛钱递上去:一两肉,多要肥的。副食店卖肉的胖老头冲我嘿嘿一笑:你小子思想反动,伟大领袖他老人家刚刚逝世一个月,你就敢吃炸酱面。他将一小块血脖丢在秤上:一毛钱的,不多收你肉票,便宜你了。我嘴上向来不饶人,发现他包肉的纸是一本《学习与批判》,便道:你敢拿革命报刊包肉,只要告诉街道代表,就送了你的“现形”——一两正经肥肉,不然我给您老来个血溅“狮子楼”。我不是武松,胖老头也不是西门庆,这都是“评《水浒》”闹的。胖老头假装吓得一缩脖:你小子就是一个张铁生啊。然后他把秤盘子里那块烂糊糊的血脖换成一小片雪白硬挺的肥膘,依旧在杂志上扯了张纸托着肉丢给我,纸上文章的大标题是《由赵七爷的辫子想到阿Q小D的小辫子兼论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大辫子》。我不依不饶:猪肉九毛钱一斤,一两九分,找零。胖老头举手作势打人,但还是找给我一分硬币。商务印书馆的《新华字典》,精致得好似“红宝书”,深绿色塑料封皮,里边的纸又白又薄,“580千字,定价:1.00元”。从今年春节我就开始存钱,加上这一分硬币,我已经有六毛三分钱。只是,在未来的5天里,我要想再弄到三毛七分钱,怕是比王莽篡位还难。不过,伟大领袖他老人家说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现在是“王莽谦恭未篡时”,哪怕“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这字典一定要买。

  好几年前我就开始看书,但像样的书太少,只能到处借,许多都没头没尾,纸也发黄变脆,有些还是竖排版繁体字。我囫囵吞枣地乱看,把《史记》当小说,看不懂的跳过去,最喜欢《神秘岛》和《狄公案》。去年全国开展“评《水浒》”运动,父亲单位发了一套《水浒传》当批判材料,那一百单八将的故事,精彩得让我心痒难挠,半年就看了十来遍。虽说那书是简体字,但生字太多,像鼓上蚤时迁盗甲那段,“狻猊”两个字连语文老师都没把握,更不要说“挑帘裁衣”那段,王婆儿使的“马泊六”奸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大人教训我: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你小子这是要学着造反呢。我猜他们必定是抓革命促生产累的,自己没工夫看书,妒忌我。只要有一本《新华字典》在手,我就能认得所有字,必定能充分领会他老人家为什么会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

  家里有客人,是父亲的好友。我刚叫了声叔叔,便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然后他们继续低声说话,脸上阴晴不定。我夹着《水浒传》来到胡同口,路灯下聚着几个男人,牛鬼蛇神似的交头接耳,挥手把我往远处赶。我找了块半头砖垫在屁股底下,假装看书,不远不近地偷听他们说话。采购员韩大爷见多识广:我这次回来郑州大堵车,在火车上蹲了四天五宿……在北京听朋友说……武则天、吕后……娘娘自个说的,还没下文件,听说快了。曲艺团说评书的郑爷爷喜欢将古比今:这是要唱《盗宗卷》哪,还是《端午门》?杨排长手里提着旅行包:首长电报来得急,我得赶火车……说不定真会随部队进京。采购员韩大爷:我明天去上海采购假领子……领导让我看情形不妙就赶紧跑,别溅一身血。说评书的郑爷爷:今年8月份全国曲艺调演,我们团唱单弦的看见正宫娘娘了,这回说不定真的一翻两瞪眼儿,大唐变大周……

  大人们不让我听,但零星飘来这几句,我也能猜出个大概,谁叫我看了一肚子杂书哪。现如今,伟大领袖“驾返瑶池”,不管是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是武则天改国号当女皇帝,都早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伟大领袖的辩证法预料之中。用说评书的郑爷爷话说,伟大领袖要不是精熟诸葛亮的“马前课”和刘伯温的《推背图》,怎么会“用兵真如神”呢?我觉得郑爷爷说得对,收音机里那一句“按既定方针办”,说的多清楚;再者说,这两天反复广播,新主席,新中央,给老人家在天安门广场正中央建纪念堂;大人们这是瞎操心呢。可有一节,这“既定方针”到底是个什么方针呢,居然能保得铁桶般的江山?“君心深似海”呀!我学着郑爷爷的腔调发了声感叹。

  10月10日星期天,学校里学工劳动。我早去了一会儿,找语文老师问字,被一向喜欢我的老师赶了出来,说是在开会,但看他们变颜变色的模样,倒像是“策划于密室,煽动于基层”,这大约跟昨晚大人们议论的话题有关。在我眼里,学工劳动的铁工厂就是阿里巴巴的宝库,随便一根铜条铁棍卖到废品收购站,就够我买字典的。但是,一来那是集体财产,拿了算偷;二来看门大爷像刘文学似的目光如电,大约把我们都当成偷辣椒的坏分子了。这时,给铁工厂运废品的马车正往外走,我向同院张奶奶的孙子张丑儿一使眼色,两人便溜出学生队伍。马车上堆着大片的废铁,后边破烂的柳条筐里装着被冲床冲出来的圆铁片,一毫米厚,5分硬币大小。我们俩一个望风,一个用脚使劲踹柳条筐,每踹一脚,便有几枚铁片从筐眼儿里滚落到地上。等到车把式发现了我们的把戏,举着长长的鞭子哄赶我们的时候,我和张丑儿每人口袋里都已经装了一斤多铁片——这是我们在地上捡的,不算偷,依旧是伟大领袖的好孩子。

  我妈妈正满街找我,大舅来了,得给他做顿好饭,焖米饭熬鱼,让我拿着副食本去买朝鲜进口的橡皮鱼。我把铁片交给张丑儿,让他去废品收购站,卖的钱拿回来“二一添作五”。大舅和父亲也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让我听他们说话。但大舅疼我,说来得匆忙,没给你买糖,便给了我一毛钱。我拿着妈妈收拾鱼剩下的鱼皮和内脏,给修鞋的聋师傅养的大肥猫送去,修鞋棚下聚着邻家几个男人,照例是神头鬼脸地密谋。聋师傅收下猫食,给了我二分钱。郑爷爷笑我:你这是《花子拾金》呢,二分钱你就乐成开花馒头了,明天要是封你东宫太子,怕是赶不上王宝钏的造化。我一点也不生气,郑爷爷天生嘴损,但人是好人。再者说,我现在离《新华字典》只差两毛五分钱啦,更不用说一会儿张丑儿还要给我送卖废铁的钱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张丑儿来了,两腮鼓鼓的。我伸手,他往我手心里放了一块奶糖。我问钱呢?他指指糖,口音含混:奶油的,二分一块。我让他张嘴看,里边是3块奶糖。我押着他去糕点店,卖糖的大姐眉弯眼细,但不通人情:商品售出概不退换,更何况是吃食。我又押着张丑儿去找他奶奶,张奶奶把我的那块奶糖塞进她孙子嘴里,给了我一分钱道:宝贝儿,玩去吧。唉,这又能怨谁呢?他们是工头儿的老婆和工头儿的孙子,不是劳动人民,把钱交到他们手里……现在我还差两毛四分钱。

  下晚时分,街道代表来了,敲着铜盆:“按既定方针办”啊;不信谣,不传谣啊;“坚持阶级斗争为纲”啊;基干民兵都出来上岗啦;“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啊;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啊……当晚,各个胡同口都被臂缠红袖标的老太太封锁了,去公共厕所也有人盘查。

  11日,大人上班,孩子上学。老师今天没心思讲课,也不管课堂纪律。我疯玩了半天就回家了,正赶上民警押着郑爷爷往外走,说是阶级敌人贼心不死,妖言惑众,是可忍孰不可忍,便用吉普车拉着一溜烟儿去了。郑爷爷给我讲的故事最多,我实在想不出哪一段够得上阶级敌人的罪过。我心里难过,却又无人可说。当晚,再没有男人们在街上“密谋”了,连串门的人都没有,各自在家守着收音机,但广播的都是5天前的内容。

  12日,一天白过,一分没挣,买字典还差两毛四分钱。

  13日,采购员韩大爷回来了,坐在聋师傅修鞋棚底下,拿包阿尔巴尼亚香烟四处撒,半压着嗓门儿,给慢慢凑上来的邻居讲上海见闻,眉飞色舞,口若天河之倒悬:咱们都听错啦,这回唱的是《监酒令》,不是《二进宫》……那四个人下落不明,上海革委会要干……真出大事了,听北京采购员说的。这次大人们没赶我走,任我听个够。他们说的这些戏曲故事郑爷爷跟我讲过,《监酒令》是吕后败亡,《二进宫》是李艳妃改了主意保住大明朝江山不变色。有人把郑爷爷被抓的事跟韩大爷说了,他立刻脸色焦黄,仓皇回家。

  派出所民警通知郑爷爷家人,让他们早些预备东西,明天听通知。郑家人哭作一团,向街坊四邻借布票买白布,手巧的妇女被请去赶制寿衣。我帮着用黄纸折元宝,心里在哭。要不是郑爷爷给我讲了那么多戏曲故事,我也理解不了这些天听到的事情。我理解了吗?不是都《监酒令》了吗?用《水浒传》里的话说,此刻应该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聚义厅”改换“忠义堂”,皆大欢喜的时候,干什么跟个说评书的老头儿过不去?我有点怀疑,韩大爷从上海带回来的消息未必真实。这两天一忙乱,没顾得上挣钱,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与《新华字典》还有两毛四分钱的距离。

  14日,出大事了,老师们正在操场上安装大喇叭。这阵势我见过,那是伟大领袖他老人家逝世那天的事。所有同学在操场上排好队,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很大,不是上次那种缓慢沉重、仿佛铅球落地的音调,而是“鞭敲金镫响”的高亢:10月6日……一举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我恍然大悟,这几天云里雾里的流言终于现出真相,借用郑爷爷的口吻来说,这是正宫娘娘不智,只想着“手中缺少杀人的刀”,没学李艳妃顺坡下驴。但在《二进宫》这出戏上,我跟郑爷爷的看法不同,反倒觉得李艳妃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叔叔篡夺侄子的皇位,那是他们大明朝的家风,李艳妃怀抱小皇帝,装模作样地要把皇位让给她父亲国丈爷,硬生生将一群看风使舵的“权臣”逼成了保国的“忠臣”,损失的只是国丈爷的名声,保住的却是她儿子的皇位和她这垂帘的太后。当初郑爷爷听了我的高见,却说我这是奸臣思想,鬼子来了肯定当汉奸。

  听完广播,同学们一哄而散。我回家的路上,有人在放鞭炮。大人们都挤在胡同里高谈阔论,孩子们疯玩疯闹没人管。郑爷爷已经被放回家,正闹着要 “出活殡”,说是大难不死,国出明君,借着现成的装裹、纸钱,他一定得热闹出点动静来。父亲回来了,手上托着好大一块五花肉,怕是得有半斤多。他塞给我五毛钱,让我去买二斤切面,一挂鞭炮。每逢喜事,吃喜面,放鞭炮,这是本地传统。一斤切面一毛三,二斤两毛六,还剩下两毛四分钱买鞭炮。我心中打着算盘,鞭炮一放灰飞烟灭,既不当吃也不当喝,听听别人家放鞭炮的声音,照样能愉悦心情,表达快乐。于是我有违父命,买回来二斤切面和一本《新华字典》。

  我出生15年来,既有长寿面可吃,又有贵重礼物可收的生日,这是第一次,算是托了“国家大事”之福,梦想得以实现。(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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