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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小县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24日13: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 瑜

 

 

 

  我第一次觉得自卑,是去小县城。

  村子里自然是不通车的,要去乡里。凌晨3点钟发车,需要母亲提前烙了饼子做准备,然后要去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借宿,仿佛还要给他们捎上一只下蛋的母鸡,是当作住宿的费用吧,乡下人不算计,却又不好占人家便宜。

  那只鸡一路上叫个不停,我倒是挺喜欢这种音乐。

  在别人家睡觉总是不大习惯,比如,我站在平房顶上往院子里撒尿,母亲便骂我。说是在别人家里,不能这样随便。我那时有多大年纪呢,懵懂无知的年纪吧,却也有了穿好看的衣服去县城的意识,布鞋恰好破了一个洞,露着脚趾,是难看的。我便穿了一双拖鞋,蓝色的,新买的,有胶皮的味道,我也很喜欢。

  我那时候喜欢闻一切工业品的味道,骨子里总想着有一天离开乡下。

  汽车是那种破旧的汽车,没有开动之前,会拼命地按响喇叭,于是,那些像我们这头天晚上赶到乡里来的人便慢慢聚拢过来。也有骑着摩托车来的人,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哭哭啼啼。车子开动以后便关了灯。车厢里一片漆黑,多数人都将头枕在车椅靠背上睡觉。头上的油污味道很难闻。

  抽烟的人,脚臭的人,吃瓜子的孩子,还有在车上继续吵架的人。有两口子是到县里闹离婚的,吵了一路,互相说对方的不是,我听得仔细,女的骂男人不中用,男人骂女人是个骚货,女人说男人小气,男人说女人天天照镜子,女人说男人爱穿红裤头……一车的人都在笑话他们。

  我和母亲是去县城参加表哥的婚礼,母亲扛了一布袋馒头,很白的那种,将方正好看的背上了,被压歪了的留在了家里。我呢,我也背着一袋大葱,一直到了县城,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有一股子大葱的味道。

  自然没有孩子和我玩,连我自己都能闻到大葱在时间里腐败的味道,它们恶作剧般地跟着我,那是夏天,我感觉孤独。

  还有,就是我无法保证在饥饿的时候还能保持绅士的模样,我大约在母亲身边哼哼唧唧地闹吃的。我幼年时一直有此毛病,一到别人家里便耍赖说自己饿了,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舅父不喜欢我,或者说不喜欢此类没有出息的孩子,他忽然就看到我的鞋子,大发其怒,说是不安全,县城里摩托车疯跑,一双拖鞋自然走不快。舅父的指责是有道理的,可是,他哪里知道我不穿鞋子的原因,家里连双像样的运动鞋都没有。布鞋沾满了泥泞,洗干净以后那种暧昧而模糊的色泽,让我觉得泄气,仿佛一双鞋子便出卖了我的全部。我那时候已经看过电视,我喜欢神气的人,他们穿着好看的衣服,说话也慢,让我向往。

  那顿饭吃得无趣,只记得我拼命地往兜里装糖果,所有的兜都装满。并不大胆,像是偷东西一样,趁着别人不注意,便塞进口袋里两枚,心跳会加快,也不敢抬眼看别人。装满了口袋便盼望着开车,赶快回家。有孩子看到了我,他命令我将口袋里的糖掏出来,我便哭了。是那种以为哭泣便可得救的试探,却无用,他一抬腿将我踢倒在地,而后和几个孩子将我身上的糖果一抢而空,只剩下手里的一块玉米软糖。

  我擦干了眼泪,坐起来了,发现那一帮孩子后来又打了其他的孩子,心里仿佛有了些平衡。我甚至还跟着他们跑了一会儿,却并没有融入到他们。

  那种不计自尊也未能融入的孤独感,让我对城市充满了怨恨,这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喜欢去县城走亲戚。

  又长了一些年岁,去县城里发现了书店,将压岁钱换了两本书,在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觉得县城很美好。

  还是要去亲戚家,一去到他们家里,便觉得自己的新衣服显得别扭。一个孩子,凭什么让他在一个富裕的亲戚家里受尽折磨。我的敏感在那时生了根,却又无助。

  晚上的时候和表哥一起睡,我们年纪相仿,却实在没有共同的话语。脱衣服的时候便泄露出自卑,我的袜子自然是有洞的,秋裤呢,也是哥哥的旧衣服修改的。

  贫穷自然没有罪过,但它足以让人内心里某个琴弦松动。比如那次,我没有经得住诱惑,表哥将一双旧球鞋给我,是大了一号的。我恰好需要,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我没有运动鞋。

  过不久,要去县城考试,我自然又要住进亲戚家里。我不愿意穿着那双运动鞋前去,可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备用的鞋子。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便是将鞋子用墨水染了。先是用黑墨水染了一半,结果,美术学得不好,一团乌黑,难看极了。后来又往鞋口的地方染了一些红色,才算有了一些构图。两只鞋子的改造工程,花去了我一个下午。

  手上的墨水洗不干净,母亲新蒸了馒头,我喜欢吃硬硬的锅贴饼,在检查馒头的过程中,我留下了作案的痕迹。

  县城总长不大,多次走过的街道变得低矮、破旧,甚至,那些店铺标牌的神秘感消失,熟悉常常消解这些庸常的东西。我渐渐熟悉了小县城的街道,知道了村子东头的堂哥在一家沙发厂做工,他请我吃羊肉面,还看着我笑。我那个时候穿着新洗干净的运动衣,还戴着一个蓝色绳子的电子表。我到县城里来参加一个数学竞赛,他觉得我有出息,说起很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学习不好,却不是不努力,每一次说到努力,他都会咧开嘴笑,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第一次喝了啤酒,像尿液的味道。

  第二天便考试完了,表哥开着一辆面包车带着我去一个市场上批发东西,我跟在他后面。他抽烟,我也抽烟。那个下午,我们两个在一个小巷子里走了很长时间,他有一个朋友,长头发,穿花裤子,小流氓一样,两个人在角落里说了一通话,我在旁边一直站着抽烟。有一个卖西瓜的人骑着三轮车路过,表哥便买了三个,一人一个,用拳头砸开,用手抓着吃。西瓜汁流在我的鞋上,竟然,那鞋上的红色墨水和黑色墨水一点点融化,褪了色,我蹲下来,用手抹了两把,结果手上也沾了墨水。

  表哥看出了我脚上的鞋子是改造过的,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们两个用一下午行走建立的友谊,随着一段沉默泡了汤。

  那天晚上,我写了日记,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大体是发誓言的那种。

  多年以后,我养成了送人鞋子的习惯。我相信,成年以后,我们的每一个让人能记住的习惯,都源自幼年时的一次尴尬。(赵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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