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把黄果柑带回北京

　　今年3月刚刚走访了雅安。4月15日写完了记述移民们新生活、新建设的实录散文，万想不到4月20日就发生了7.0级地震！一颗心悬了起来。

　　几度翻检这篇完成于大震前5天的作品，本想把它修改一下，使之适用于震后的新形势。但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疑惑于改与不改之间。最后，还是决定原样发表，因为这里面忠实记录了上一个大灾难“5.12”之后，雅安人民是怎样在短短四年多的时间里，不但修复了自己的生活，还在荒凉了千年万年的河滩上培植出了新的柑橘品种，并已把它销往全国——这，就是雅安精神吧？

　　一年后再到雅安，发现路程竟缩短了五分之三。

　　其实，当然不是距离被截肢了，而是高速公路修好了，成昆线通了车。于是乎，去年成都下飞机后跑了疲惫不堪的五个多小时，到达时候已是萤火虫满天挂灯，而现在一下子提前了3个小时。轻松中，更高兴的是暮色还没苍茫上来，于是，人不小憩车不停歇，直接就开到了石棉县的安顺场——对啦，就是滔滔大渡河边上的那个著名的历史圣地。

　　这里，是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晓的古战场和红战场，清代农民军领袖石达开因了后来红军强渡大渡河的成功一役，也跟着被后人记住了。后人们还记住了因为红军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性质，并且是在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所以胜利地突破了白匪军的围追堵截，成功实现了北上抗日的战略转移；而石达开们因为没有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缺乏解放全人类的崇高奋斗目标，遂使得几万农民起义军血染大渡河，只留下呜呜咽咽的历史悲歌……

　　红军的胜利，乃至新中国和今日改革开放的辉煌，皆可以说是从这里撕开的伤口处启航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于是，安顺场就成为著名的红色纪念圣地。多少中国人都久蓄着心愿，想到这里来朝拜，看看当年的战斗有多么残酷，当年的英雄有多么英勇，当年的奇迹是怎么生成的？

　　我们一下车，马上就看到了那个著名的烈士巨雕：一位年轻、英俊、强壮的红军战士，双眼闪烁着刚毅的激情，内心高喊着“为了新中国的胜利”，嵌身在半堵石墙做成的纪念碑中。在他身后，就是已在影视作品里多次看到、非常熟悉的中国工农红军强渡大渡河纪念馆。馆前的广场和纪念馆都体量宏大，花岗岩，大屋顶，红色横梁和立柱，粉白墙面，背靠青山，让人老远老远就能看到这一片宏大叙事。近前来，有工人还在席棚遮住内的高高的脚手架上施工，原来又在扩建新馆，据说目前已基本完工，正进行附属工程建设，室内也将综合运用投影、多媒体、动漫、幻影成像等现代化的视听手段和声光电技术，对展览内容进行重新布置……

　　举头四望，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了周边的民居上——但见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民生建筑，并行不悖地站立在青山、绿水、斜阳的背景里，各自玉树临风，生机盎然着。

　　一种是川西边地特有的地域民居，活脱脱是精致的艺术品：细密灰瓦排砌的大屋顶伸伸，顶角长长，下面覆盖着黄色油亮的木头立柱、横梁、对开门、雕花窗、外墙截面和粉白墙，一幢连一幢，一排连一排，幢幢排排，组成了一大片“商贾在陆地，人生在半空”的繁华街区。都知道四川人顽韧、能干、不屈不挠、百折不回，不达目标决不罢休；可还真不知道石棉人竟然如此爱整洁，但见几条街区都洁净如洗，整齐得如同棋盘，有茶室、小吃店、土特产小屋、旅游纪念品商店和小超市。街道中心路口有花坛，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小紫花挤在内里，密密麻麻地摇曳着。一侧道旁，有一大溜儿妇女们正在摆地摊，卖着鲜灵灵的青菜、水果和药材等。另一侧道旁的排椅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位老人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一些孩子用拖着长腔、韵味十足的川西石棉话兴奋地大声喧嚷着，在街道上忽东忽西，闪电似的奔跑。

　　另一种建筑是熟悉的居民楼，一律六层高，五六栋、七八栋一片，见缝插针地屹立在起起伏伏的缓坡上。不过，说熟悉又不很熟悉，这些楼顶和窗棂等处都是经过了地域化的改造，加入了飞檐、歇顶、花窗、粉墙等等浓重川西味道的建筑元素，便立刻显得爽朗和活泼起来，不似它们站在城市里面的那些兄弟姐妹般沉闷忧郁、心事重重。晾晒在其阳台上的花红柳绿的衣服、被单等什物，亦透露出住户们的心情——那心情是热烈的、明媚的、高涨的、充满了心气儿的，向往着更好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些是商品房吗？”

　　“不，这都是移民的安置房。其中住的有三峡(水库)工程移民，更多是地震移民，当年我们这里是重灾区呀！”

　　石棉县是四川省移民工作重点县，移民总数已达2.3万人，占全县人口的18%。“5.12汶川大地震”和后来的“6.18石棉地震”，总共造成七万多人受灾，占全县总人口的60%强，成为国务院确定的全国51个重灾县之一。现在，这两万多移民全部都已入住安置楼房，国家对他们有足够生活花销的安置补助费，无论老者壮年少儿，一律按月领取，还有医疗保险等等。所以，即使光吃这些补助款项，移民们就能不愁吃穿地安居乐活了。不过，勤劳惯了的四川人谁也不愿在家里吃闲饭，移民中的男男女女青壮年，都各自忙着做事，有跑运输的、出外打工的、做小生意的、务农的。其中，最了不起的，就是在大渡河滩上种出了黄果柑的开拓者！

　　千年大渡河滩上，荒凉凄凉一片片，只有大大小小的狞厉的石头子们，张着血盆大口，逮着什么咬什么，困住什么啃什么；要不就滚刀肉似的横躺在涛声里，不停地吸吮着大渡河的水，如同吸毒者那么疯狂。话说从2006年一个雨意蒙蒙的清晨开始，几户移民在农技人员的带领和指导下，开始在安顺村一带种植黄果柑，一棵一棵，一排一排，承当着人们巨大的热情和期望。短短几年之间，这种无比神奇的柑橘树，就像当年星火燎原的红军一样，迅速在这一带发展壮大起来，成为燎原的冲天大火，现在已经是石棉县的一大经济招牌和支柱了！

　　说黄果柑神奇，还用了“无比”的修饰语，实在是一点也没夸张，当我们走入它的密林中，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满眼拳头大、比拳头还大的果实，黄澄澄挂在枝条上，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把一条条粗壮的枝条压成了弯弓。老乡说正是丰收时节——哇噻，现在是什么季候？阳春三月啊。阳春三月是开花的季节，哪儿有阳春三月收果实的？可这川西石棉县就有，眼前的安顺场即是，这片大渡河滩上的黄果柑，年年就选择在阳春三月里收获。眼见着路旁满堆着一箱箱、一筐筐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得带着一片片绿叶、绿叶上还淌着晶莹露珠的黄果柑，我们都生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然而，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神奇还在后面：当我们挎着篮子，拿着小剪子，进到黄果柑密林中去亲手采摘时，才倏然发现，原来，这不可思议的果子真是造物主特别制作的神品，它们竟然是花果同枝，共生共荣的，也就是说，一边结果一边开花，去年阳春三月的花就是今年阳春三月的果，而现在枝条上一嘟噜一嘟噜繁繁密密的小橘花们，又是明年此时的黄果柑。天啊，头一回听说，也是头一回看到，可真是大开了眼界——这大自然中的万物、万花、万树，只有黄果柑这么幸运地被施了这神奇的魔法；而我们人类社会中的黑人、白人、黄种人、中国人、外国人，也只有安顺场这上下几十公里区域内的移民们，有幸行在了大运上，从手心里举起了这个外人羡慕死了的聚宝盆。

　　黄果柑长得很规范，每个都是颜色齐齐整整的橘黄，呈现出饱满的精神状态；无论大大小小，每个的头上还都戴着个小小的疙瘩帽，不知是在储存天地精华还是装着智慧？

　　我举起相机，对准一个圆润饱满周正漂亮的大柑果，故意把镜头拉得近近的，把它照得像柚子那么大；又对准一嘟噜小花，也把镜头拉得近近的，把它们照得像盛开的牡丹花。然后，我问它们：

　　“你们花果同枝，是因为什么呢？”

　　“你们共生共荣，是为了什么呢？”

　　它们笑吟吟地望着我，不言语，只是等着看我的解答。我略作沉吟，给它们回复了一副对联：

　　花开馨馥，是故里香气氤氲   

　　硕果披彩，乃新居福祉东风

　　横批：人乐果丰

　　自我感觉颇好，谁知花和果却一起摇头，认为还只停留在生活的浅表层，“缺少历史的深度、思想的厚度、社会的宽度、视野的广度和前瞻的高度”。于是，我只好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又道：

　　上溯当年，大渡河水声声咽，英烈浴血换天地

　　下看今天，安顺花果累累甜，后人呕心中国梦

　　横批：继往开来

　　这回没等众花搭腔，黄果柑先就不满地嚷起来：“还是不行啊，你看，没提到我们安顺乡的现代生态农业观光园已经建立起来了，没提到我们安顺村举办的黄果柑节已经两届了，没提到我们今年的大丰收，产量估计将达到700吨，收入将达到210万元；连我们跟天下所有橘子的品质都不同，一天吃多少个也不会上火都没有提到，你看看这怎么行？这叫你们北京人民乃至全中国、全世界人民，怎么能热爱上我们呀？”

　　哎哟哟……哦，那好吧，我干脆把你们带回北京，让你们自己去跟北京人民乃至全中国、全世界人民去说吧！

　　题图为作者在雅安上里古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