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墨:桃花城记

　　清晨，我们自都市的雾霾中出发，好像奔赴一场婚礼。

　　谈笑中，路边桃花渐渐出现，空气越来越清，心情越来越柔，语气都似乎越来越芬芳了——诗人桑恒昌先生带着高艳国先生和我，四月里，去参加肥城桃花节——艳国与我是同学，他十六岁起跟着先生学诗，我十五岁时先生为我编发了平生发表的第一组诗；艳国与先生情同父子，家父与先生是同学，先生的女儿桑桑姐，则是我二十几岁开的第一个报刊专栏、时任《齐鲁晚报》副刊的责编……集结这奇妙的缘分，雪白头发的老人，偕诗人“儿子”和曾为诗人的“女儿”，急急赶路，奔赴“家族”里极尽盛大的一场“婚礼”。

　　桃花是诗人家族美丽的女儿啊。自幼开始练习唐寅的《桃花庵歌》行楷册页，我梦里也记得那些神仙似的句子：“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诗人躲进一片桃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美好传说。

　　不要说古往今来为之吟咏的人成百上千，戏里唱《桃花扇》，散文中更有《桃花源记》为桃花立了正传，灼灼其华，照亮一部文学史。好花因好诗而流芳，好诗因好花而千古，桃花就这样，带着她一车一车珠玉宝贝的“嫁妆”，嫁给了肥城这片好土地。

　　然而桃花又不像她的外貌，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高标之外，还能贤惠，塌下身子，走下画卷，一回回地来做“田螺姑娘”——她的枝叶果根都能入药，可治疗一些形而下的疾病，如疥疮、头癣、疟疾、腹痛、水肿，也可美容：现存最早的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里说，桃花具备“令人好颜色”的功效。

　　就这样，让人难堪、不好意思和疼痛的，她都好言安慰，轻轻抚摸，让人愉快、让人感觉身外诸般美好的，她都一股脑儿端给你，不带一点矜持。真应该向桃花学习蓬勃，学习美，学习达观和善良。

　　不见桃花城，就像《红楼梦》中林妹妹的出场，对贾宝玉来说，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见了桃花城，才知道陌生掺着熟悉的那种感觉——看诗歌里是桃花，诗歌外是桃花，城里是桃花，城外是桃花；眼里是桃花，心里是桃花；山岭上是桃花，山脚下是桃花，山腰里还是桃花，看花人隔着几步，相互就全然不见，说话的声音也飘渺起来……真的如画卷不留白，像恋爱不让人喘息，分分秒秒都想着融入其中，与桃花共醉共缠绵，直到将心丢失在里面，忘了来处，也不想醒来。

　　桃花长在温带，天性温柔，面色绯红，半羞还半喜，正符合爱情的味道，因此，有一些端庄的词语，“桃花粉”“桃花妆”，也有一些妖娆的词语，“桃花运”“桃花眼”——你看，善写爱情的韦庄一提与旧情人相见，就说了两句“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整首诗就端庄妖娆起来，就像那个武侠小说里的桃花岛主，方正之外，添了谐趣。

　　肥城侧倚泰山，面朝梁山，再给女性气质的桃花添了几笔雄奇，雌雄同体了，如你所知，人间好物大都是雌雄同体的，如此才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桃花城的气象里，既带有一丝丝甜美，也兼喷薄而发的动势，如流淌的大河，澎湃有声，桃汛滔滔。

　　城中的桃花是这条“桃花河”的上游，沉默不言，处处出现，又处处小写意，多有克制，并不遍地横流；也像初恋，东一句西一句、欲扬先抑、欲说还休地说着闲话，但每天都说，每时每刻都想着；城外的也还如同“桃花河”支流汇入，在车上看过去，一片红云飘过，又见一片涌来；还似恋爱的顺利进行，慢慢地了解了她的好，她的乖和不乖，暗暗盼着有进一步的亲昵，快要忍耐不住；而一旦进入城郊十万亩的桃花园，则完全是“桃花海”了——没什么支流，没什么忍耐，只剩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以及全情的拥抱！

　　是那么美——那么丰美，竟需要有农妇攀上树去，摘下多余的花朵，谓之“疏花”，摘下的花朵装在袋里，香香的，在路边以很低的价格被售卖，冲水喝，或晒干填桃花枕，或者干脆洒在鱼池里，看小鱼唼喋、为了一片花追逐打闹吵吵嚷嚷，都很有意思。不像多情的林妹妹，那么凄苦那么傻，一根筋地作了长长的桃花诗，再哭哭啼啼，将落花像装身体和爱情双重的疼痛一样，装在袋中埋起来。一直笑眯眯的农妇们，穿梭于桃林中，劳动不停，像开在里面，也像枝头的花朵，又精神抖擞，又不管人间变幻，满脸的光。

　　是那么美——那么柔美，似用涮过的毛笔，抹上，晕开，在纸上来了又去——来是马蹄清脆地来，去是黄鹤杳渺地去。在近处，逆光看上去，花瓣几近透明，暖暖的，一朵是一朵，有各自不同的质感与独特的表述，却一律婴儿的眸子般清澈，连叶子也不必来遮挡，与条条看花甬路上的一百个“福”字相映成趣，叫人恨不得长出一百双眼睛，一朵一朵分头去细细品赏；远远地瞄，像看到了一大片梦，迷迷离离，水汪汪的，混沌蒸腾，关山飞渡，盛开的细粉，打苞的深绛，半开的嫣紫，全心全意，众志成城，合成一场《欢乐颂》的大合唱，有时锋利高亢，有时钝重低沉，此起彼伏，首尾相衔，一些花朵来势汹汹却不夹攻击性，另一些婉转曲折余音绕梁久久不去；碧桃粉白，花桃浅绿，垂枝碧桃则深红、洒金、淡红、纯白地乱开……层层覆盖，简直是上天裁给这座城市独有的裙裾。

　　大地上有很多、很大的美好事物，且不可动摇，是因为人与人、人与其他生命之间，存在相似的、优雅的精神准则。我们天生喜欢花朵，是因为大自然美的教育，而诗歌永不消亡，是因为总有赞美、慈悲、热爱、安详等字眼的照亮。我们需要她们，就像神说要有光。我们由此明白，是什么在真正生出力量。

　　在花树下，人人都成为了诗人，在无始无终的光芒里，畅饮喜酒，桃水流觞，为天下最美的花事献上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