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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是普通读者和批评家的结合

——以加缪的《局外人》为例谈翻译(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15日16: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郭宏安

  我是外国文学研究者,业余喜欢翻译,翻译的大多是研究对象的作品,极少旁骛。我“喜欢谈风格”,也觉得在我的翻译中应该传达原作的风格,至于传 达的是否原作的风格,传达到何种程度,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例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持续地关注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在研究之余,逐渐地把他的作 品介绍给中国读者,在介绍的过程中注意其风格的传达,也是很自然的事。

  1975年秋,我到日内瓦大学进修法文,在此之前,我很少接触法国小说,阅读过的法国小说原文也十分有限。在日内瓦的两年中,我读了大量的法国 和瑞士的文学作品,也曾产生过翻译的念头,但没有付诸实践。1978年,我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习,开始了外国文学研究生涯。整个80年代,我做 了两件事:一件是波德莱尔研究,写了《论〈恶之花〉》和一些关于波德莱尔的专论;另一件是加缪研究,其成果以《阳光与阴影的交织》为题出版。此外,我翻译 了《波德莱尔作品集》(四卷本)和《加缪文集》(三卷本),其中加缪文集的第三卷(散文卷)是在2010年最后完成的。1981年,短篇小说《约拿,或工 作中的艺术家》中译版出版,是我翻译加缪作品的开始。1985年,《加缪中短篇小说集》出版。1986年,《西绪福斯神话》收入《文艺理论译丛(2)》。 2011年,《反与正》《婚礼集》和《夏天集》问世。我翻译的加缪作品不多,但连续30年不曾中断。

  我第一次接触加缪的作品是1976年在日内瓦时,当时连加缪是法国作家都不知道。《局外人》不长,语言也清晰简明,对国内本科法语毕业的我来 说,很容易阅读,但深刻领会作品的内涵还谈不上。我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姿态阅读的,即约翰逊博士所称之“普通读者”:“能与普通读者的意见不谋而合, 在我是高兴的事;因为,在决定诗歌荣誉的权力时,尽管高雅的敏感和学术的教条也起着作用,但一般来说应根据那未受文学偏见污损的普通读者的常识。”普通读 者“不同于批评家和学者”,在接触作品时,头脑是空白的,心胸是开放的,作品的内容、形象、语词、符号遇到的是不设防的空地。

  《局外人》首先吸引我的是清晰、简洁、透明甚至枯涩的语言。同时,主人公默而索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是一个敏感、清醒、具有明确的 自我意识、有着正常的理智的人,然而他有意识地拒绝文明社会,拒绝撒谎,拒绝夸大其词,拒绝接受传统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他没有哭死去的母亲,但心里是 爱她的;他“大概不爱”而娶玛丽,是因为他觉得人人都挂在嘴上的“爱”并不说明什么;他对职务的升迁不感兴趣,因为他觉得那并不能改变生活;他拒绝接见神 父,是因为他觉得“未来的生活”并不比他以往的生活“更真实”。最后,检察官控告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法院遂判了他死刑,而他则以看 破红尘的面目出现:“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 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读 到这几句话,我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和社会的关系竟是这样的荒诞!”从此,一个孤独、冷漠,但是对真实和绝对、对现实的生活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激情的默而 索便牢牢地活在了我的心中。我对默而索的口吻印象深刻:他以一种极冷静极苦涩却又不乏幽默、有时还带点激情的口吻讲述既单调又平淡、却又不乏欢乐、有时还 带点偶然的生活,直讲到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我的头脑中并没有“风格”二字,我的确是在“无形中”受到感染的。后来我又读了《鼠疫》《堕落》等,但没有 找关于加缪的评论来读。读关于加缪的评论,标志着从普通读者向批评家的转变,但并不标志着一种纵向的提高,只反映出一种横向的转移。

  上世纪80年代初,加缪成了我的研究对象。当时,加缪作品很少有译成中文的,几乎是一片空白,似乎只有施康强先生译的短篇小说《不忠的女人》, 发表于1978年的《世界文学》。我有了翻译的冲动,而这时,我的心态也变了,不再以一个普通读者的姿态对待作品,而以学者的身份,即我必须关注作品的形 式,使“无形”变成“有形”,因此,我必须钻研作品的风格,冷静地评价作品。学习外语的人很难对原作有语言运用上的亲近感,很难对其词汇语句的色彩有自然 的体会,很难对其节奏的安排有恰如其分的感觉,他必须借助于操原作语言的本国人评论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我要从事翻译,就要以批评家的身份去引导和控制自己 的翻译,也就是要传达原作的风格。除了自己的阅读与研究之外,还要靠法国人甚至操英语的人的研究。译者先做普通读者,后做批评家,再做译者,译者可说是普 通读者和批评家的结合。

  评论《局外人》的法国批评家有让-保尔·萨特、帕斯卡尔·皮亚、莫尔旺·勒贝斯克、让-克洛德·布里斯维尔、让·格勒尼埃、罗朗·巴特、罗杰· 格勒尼埃、赫伯特·R。洛特曼、彼埃尔-乔治·卡斯特克斯、M.-G。巴里埃、罗杰·吉约、J.-J。布罗谢尔等等,从中不难窥见加缪、特别是《局外人》 的风格特点。总结一下,大概有如下数端:

  一、《局外人》选用的词汇简单、直接、具体,少用分析性的词语,特别少见的是心理分析的词语。《局外人》的词汇大多兼有叙述和描写的功能。大多 数批评家注意到《局外人》的风格是所谓“白色”的风格,即“没有色彩”、“没有风格”的风格,也就是罗朗·巴特所说的“零度写作”:“一种直陈式、新闻式 的写作,一种毫不动心的、中性的写作。”这种“白色风格”表现了个人的经验与世界之间有一种荒诞的、格格不入的关系。

  二、《局外人》的句子是短小独立的,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萨特将加缪与海明威进行比较,说:“两人在写作中运用同样的短句子。每个句子 都不承接上一句话造成的语势,每句话都是一个新的开端。每句话都像是给一个姿势或一件物品抢镜头拍照。而对于每一个新姿势或话语,又都相应地造一个新句 子。”他指出:“《局外人》中的句子都是孤岛。”小说中的每一个事件都是孤立的,其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三、《局外人》篇幅很小,但出场人物众多,每个人都以极精简的笔墨勾勒出肖像,在冷漠的社会背景上木偶般地活动。

  四、《局外人》的时间观念别具特色,大量地使用动词完成体,与传统小说中使用的非完成体具有明显的不同。非完成体的使用说明时间的叙述在过去的 实践中已然完成,与现在没有关系,而完成体则不同,虽然事件在过去已经完成,但是它依然在现在的时间内保持着价值,即它的结果仿佛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点 是学习法语的外国人不敏感的,多半要靠操法语人的评论。

  五、《局外人》常常通过隐喻的手法表现戏剧性的场面,例如主人公默而索枪杀阿拉伯人的过程充满了明喻和暗喻,太阳、大海、沙滩、泉水、刀光、手 枪等等,都有着正反两方面的象征含义,隐喻越丰富,主人公的幻觉就越强烈,这就有力地表现了他徒具自我防卫的初衷,却在检察官那里成了蓄意杀人的荒诞结 果。

  六、《局外人》不乏幽默和反讽,萨特第一个指出了“加缪的小说是分析的,也是幽默的”,分析成了幽默的工具。加缪的分析是“重新构筑人的初始的 直接经验”,是“排除了作为经验的组成部分的一切有意义的联系环节”。幽默和反讽显然出自叙述者的口吻,而《局外人》在第一人称的使用中,读者难以辨别谁 是叙述者,谁是默而索。

  七、《局外人》巧妙地使用间接引语,突出了默而索面对世界的孤独与冷漠,把他的话以间接的方式说出来,少了生动性,却更能表现主人公“无所谓”的心情,例如:“我问他能不能关掉一盏灯。照在白墙上的灯光使我很难受。他说不行。灯就是那样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

  八、《局外人》的结构和节奏很有意思,全书共十一章,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第一部”)六章,下半部(“第二部”)五章,上半部的第六章仿 佛全书的枢纽,“结构完美如同精密机械”。第一部语句简短,仿佛流水账一般;第二部人在监狱中,仿佛安静下来,难免有心潮澎湃的时候,语句相应地膨胀,也 庄重了许多。

  九、《局外人》在普遍的简明枯燥的叙述中夹杂着发自内心深处的诗意,一种抒情的氛围弥漫在明澈而纡徐的叙述中,这一点在第二部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澄澈透明中有“诗意的爆发”,这是加缪的“另一种风格,一种郑重、讲究的风格”。

  《局外人》的风格兼有“斯丹达尔的风格的优点”和“某些夏多布里昂的风格的东西”,两种相反的风格都是加缪喜欢的。简约枯燥的风格,表现出平和 冷静的心态,而情绪高涨时的抒情口吻,表现出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激情。《局外人》的风格继承了法国小说的古典传统,萨特说,《局外人》“可以被视作道德 家的中篇小说,具有审慎的讽刺笔触并包含一系列具有嘲讽意味的人物肖像,而且,尽管有德国存在主义和美国小说家的影响,从根本上说,它是与伏尔泰的小说一 脉相承的”。

  通过以普通读者的身份进行的阅读和中外评论家的议论,我大致掌握了原作的风格,余下的工作就是如何将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这不但需要译者 有足够的中外文字水平,也需要有明确而坚定的传达意识。当然,由于中外语言的差异,译作完全传达原作的风格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几个方面做到惟妙惟肖, 其他则取其大概,勿使其距离原作太远。从长远看,汉语白话文的潜力和其丰富细腻也是无穷的,只有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常常是眼到而心不到,心到而手不到, 惟有“一句挨一句翻”,才有可能接近理想的译本。一件经典的作品,因时代的前进而焕发出新的光彩,是常见的事情,所以,没有“定于一尊”的译作。新译未必 胜过旧译,后来未必居上,艺术并不时时处处以新为贵,但是,人们总是希望后浪推前浪,新的译者正是在这一信念的激励下力争推出胜过旧译的作品。他们的努力 是值得尊重的。(郭宏安)

  译文

  他走了之后,我平静下来。我累极了,一下子 扑到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天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音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的气味,使我的两 鬓感到清凉。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静,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这时,长夜将尽,汽笛叫了起来。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个从此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个“未婚夫”,为什么她又玩起了“重新再来”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 命将尽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如同一段令人伤感的时刻。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 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这巨大的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 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 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郭宏安译加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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