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心无敬畏非登临

　　喜欢登临，是人的自然属性。登高者，望远也。人有望远的愿望，是美好健康的心灵追求。登临使人眼界开阔，心胸畅达。登临，也是一种自我陶冶自我塑造的过程。

　　登临者，无非两种心态：一是，心怀敬畏去登临。目的在于，借助大山的巍峨，去弥补自己的渺小。就像幼儿爬上父亲的背，去认知世相一样。也有利于打造自己的雄心壮志，克服人生路上的怯懦与坎坷。

　　诗仙李白，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执著的登临者。他不但爱登临，更善登临。他不是为登临而登临，而是心怀人生抱负，为游目骋怀而登临。他兴致高时去登临，心囿愁绪时也要去登临。“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他在人生抱负无法施展时，毅然离开皇都长安，云游四方。到了武功山太白峰，连夜登临。为的是借助上天求索的想象，来为眼前的困境寻找出路。他相信，太白金星老人家会和他对话，会为他打开沉重的天门。一生崇仰大山大水，性格狂放的他，在大自然的磅礴面前从来都是敬畏有加的。

　　他明白，人的高度在于心灵，而非所在的位置。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这是他壮志勃发去登临时的感慨与豪言。这种壮阔的心志，只产生于登临之时。登临的妙处，也在于斯。

　　同样，诗人王维也喜好登临。所不同的是，他从低处仰高，也能发现美感和诗意。“松路向精舍，花龛归老僧。闲云移锡杖，落日低金绳。入夜翠微里，千峰明一灯。”对一般人来说，夜晚的庐山群峰，不过是黑黢黢的一片苍茫罢了。而他，不但目测到群峰的高度，更惊喜地看到了“千峰明一灯”这一独特的人文景观。经他的手一描摹，千峰立马就有了魂。所以，没登临却胜似登临了。

　　登临者的另一种心态是：为征服、为逞能。这类人，对父山母水没有丝毫的敬畏感。对他们而言，山就是山，只是高于地面的石堆而已。登高望远，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智性意义。他们站在高处，如一株株朽木，貌似威风凛凛却没有鲜活的生命内涵。

　　这些年“山高人为峰”这样一个企业广告词频频出现，让人匪夷所思。他们把艺术家用来衬托艺术境界的一个虚词借为己用，安错了地方。目的无非是想说，自己和自己所经营的产业，比山还要雄伟挺拔，是天下唯一。其幼稚和狂态，让人啼笑皆非。而在我们周围，还更有甚者，他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令人生厌。这类人也是登临者，但他们不懂得何为登临、何为高。

　　对此，我曾写有一首小诗《登八达岭》，来申明自己对这一世相的劝诫。那是1980年仲夏，我登临八达岭，心有触动，借景抒情，站在城堞下，一挥而就：“登上八达岭/我有一种虔诚的自豪/山把我举得这么高/是的 是的/不是我高/是山高/在巍峨的八达岭上/我不过是一棵小草/俯瞰苍茫云海间/飞翔的鹰那么小/但因为它的活力/众山变得更娇娆//动与静/大与小/多么生动的比较/这是我寻找的答案/大自然的回答有多妙//没有巍峨的高山/小草永不会站得那么高/在人民这座大山面前/我们应该告诫自己/我是一棵草/我是一棵小草。”在诗里我阐释了一个关于贵与贱、高与低的辩证关系。

　　人的一生中，时时处处都在登临。登临，一离开母体就已经开始了。生活中，事事都有登临的需求。所谓“人往高处走”就是。然而，每个人登临的初衷和登临之后的心态却截然不同。一个人位高权重，就是登临之后的结果。然而，心怀敬畏者，登得再高，心境也是平实谦和的，居高而不狂，因为他们懂得“居高”的真正内涵。

　　山者，人民大众也。任何个人——我说的是任何，都不过是山上的一棵小草。今天你站得高，是因为百姓把你抬举得高。对此，假如没有敬畏和感恩之情，就是一种失魂失重的表现，离“一落千丈”就不会太远了。

　　登临不易，居高更不易。

　　记得我初次登临黄山，用了整整8个小时。当时听说，要登三万九千级台阶才能到顶时，竟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在年轻，硬是咬牙坚持登顶为止，虽然汗流浃背，浑身的骨骼都好似散了架。

　　路边有警示牌赫然在目：“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可见登临的艰难和风险，非专心不可。的确，一不小心，一步踩错，就可能跌落深谷、粉身碎骨。

　　但登临的美妙也在于此。你从任何一个台阶望将过去，都是一处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观。放过哪一处，都是终生的遗憾。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峰峰入天，错过哪一峰，你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奇松、云海、怪石、名泉，都要仔细地瞧，深深地记。就连那些骨骼瘦削，面色黝黑，艰难攀登的挑夫，你也不能放过。因为他们，是现实生活里一个个铿锵有声的惊叹号，壮写生命之章，少不得他们。

　　登临，给人的启迪和警示是难以估量的。

　　心无敬畏非登临。非登临，就是等于没登临。哲圣老子，登得终南山金壶峰，读到了“道”这部鸿篇巨制，并发现了它的苍茫与深邃。因为他的登临，是怀有敬畏与虔诚的求索。

　　我们是后来者，也都在登临。只是，能否寻求到登临的真谛所在？那就要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