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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艺术品的诞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10日10:56 来源:光明日报 王保忠
插图:郭红松插图:郭红松

  他真的希望画家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半句都好。可是画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女主人手里捧着的化妆盒,好像他做的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火柴盒,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家的活儿,今天就可扫尾了。

  昨晚,老王和三成快要收工时,女主人来了,各个房间看了看,夸了一回,然后就提到了吃圆工饭的事。老王摇摇头说,不吃了不吃了,你们那么忙。女主人眼睛睁得多大,怎么能不吃呢?总得给我们个感谢的机会吧。后来就扯到了另一件事上,说外面店的化妆盒要价太高,也就那么个小玩意,居然要到了五百块。老王听出了她的意思,说你要不嫌做得笨,那我试试吧。女主人当然高兴了,说了她喜欢的颜色,样式,在哪家店看过一些成品,用的什么料。最后说,真不好意思啊,尽给你出难题。

  老王觉得这女主人会说话,也心细,每次来了,都是一处一处地走,一处一处地看,明明是来监工的,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来和你商量事的。每次,都会夸你几句,说这一处做得精细,那一处有创意,说得你心里熨熨帖帖的,由不得想把活儿做好。男主人就很少看到了,到现在只露过一两次面,来了也不多说话,老那么心不在焉的,看一眼就走,似乎这房子不是他的,他们做的这一切跟他就没半点瓜葛。这人老王以前就见过,听说是个画家,大白脸,长头发,蓬蓬勃勃的络腮胡,是这小城的一个人物呢。

  这会儿,老王心里已有了谱,在张罗着做那个东西了,他找了块板子开始一笔一笔地画,画了一遍觉着不行,再画一遍。

  画好了样子,老王让三成看。

  三成说,真好呢。脸上忽然有了坏笑,那女人厉害呢,惹得你这么上心啊。

  老王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开了电锯豁板子。老王想,应下了,就得把活儿做好。店里卖的又怎样,说到底还不都是他们这些木工做的吗。三成又要说什么,老王却忽然轰地把气泵也一下开了,三成摇摇头,去忙自己的了。

  老王开始打盒架子,用的是那种细木工面板,板子光滑细腻,散出淡淡的香味儿。他将里面分了两层,每一层又打了几个小格子,可以放好多东西。蓦地想起了妻子秀梅,她只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眉笔口红什么的啦,还有一种很便宜的抹脸油,几块钱买那么一大罐。再就是他给买的润手油了。他们在这个城市赁了两间小平房,一年三千块房租。夏天好说,到了冬天,还得买一大车炭,一车炭就得四五千块,秀梅怕炭不够用,外间的灶房都不舍得生炉子,时间久了,手就冻得皲裂了,血一丝一丝地往出渗。老王看了心疼,有一天早收了一会儿工,跑到商场给她买了支润肤油。秀梅说,看你,我有那么娇气嘛,不抹也好着呢。话是这样说,老王却看出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常常当着他的面在手背上抹油。

  老王你又在琢磨啥?三成出来拿东西,见他愣怔着,说了一句。

  老王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不会是想嫂子了吧?每天见着个面,你也真有意思。对了,你也给嫂子做个这东西吧。

  老王心里不由一动,是啊,他能给别人做,就不能给自家女人做个吗?可是做下了又往哪里放呢,总不能摆到衣柜上吧。秀梅的化妆品就放在衣柜上,柜子还是他没出道时打的,又旧又难看。他原说再打一件新的好看的,可秀梅不同意,说这个就挺好,她喜欢。他知道秀梅是怕花钱,她在花钱这件事上总是很固执,再多说也没用。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上了班,对象早找下了,可因为没钱买房子就结不成婚,他和秀梅怎么催都没用。小儿子刚考上大学,每个学期都得一笔费用。既要给大儿子攒点钱,又得供小儿子上学,说日子过得不难,那是假话。秀梅就是让日子愁的,愁得脸上有了皱纹,白头发也多了,其实她比这家的女主人大不了几岁呢,可看上去却好像是两代人啦。

  心里装了事,老王就变得有些忸怩了,要是还剩一些料子,可不可跟女主人说说,让他拿回去再做个化妆盒呢?正想着,三成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去了,好像拿走了什么。老王觉得有些不对劲,蓦地记起了什么,腾一下冲进了里间,见三成刚好用刀子把那半块彩晶板划开了。老王一下火了,点着三成的鼻子说,你到底长耳朵了没?三成给他问了个大睁眼,不明白他咋这么大的火气。

  不让你动这块板子,你咋动了?老王眼一瞪一瞪地。

  不动能行?包橱柜门还得用一点。三成说。

  包橱柜门你用料头啊,咋能破了这大半张板呢,啊?你破了料,你说我还咋用它包盒架子?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老王真的生气极了。前两天,他就盯着这些料了,三成做什么活儿他都要去看看。快要完工了,料他得盯紧点,好的木工都有自己的谋划,最好是活儿做完了,也不浪费半点料。这对主人也是个交代。可现在,板子已经豁开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半天,三成忽又抬起头,吭哧吭哧地说,还是让她给店里打个电话吧,再进点料。你要觉着不好说,我给她打吧,也破费不了几个钱的。老王迟疑着,三成已把电话打过去了。

  没多久,彩晶板就送过来了。

  老王心里叹了口气,小心把它裁开了,很薄的料板,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先是比划着压了褶子,然后就开始包盒架子了。这得用胶粘,先在骨架上把胶抹匀,等胶晾好了,才可以粘,然后再用皮棰子敲结实。等他把盒子粘好时,三成早在一边嚷嚷开了,说肚皮都快饿塌了。

  老王看了一下表,早过了正午了。

  回了家,秀梅让他洗了把脸,然后就把饭菜摆上了。老王觉得菜要比平时丰盛一些,他也没在意,上了炕拿了个馒头就吃。他也真有点饿了,菜又香喷喷的,似乎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秀梅便笑,看你,好像没吃过饭似的,对了,你不喝点酒吗?老王一怔,酒,你买了酒?今天到底啥日子呀。你平时可是不让我喝酒的呀,只怕我误了工,少给你赚了钱。秀梅说,这你甭管,你只管敞开吃,敞开喝。说着拿上了酒,又拧开了盖子,给他倒了一杯。老王一仰脖干了,今天到底过啥节?你看看我,忙得都头大了。秀梅又是一笑。

  老王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到底还是想起来了。秀梅老半天才说。

  看我,记性真是坏透了,该罚。老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

  知道你忙着做营生,没事的。

  再忙也不该把你的生日忘了,该罚。

  不说这个啦,来,让我陪你一杯。

  老王心里一热,跟秀梅把酒碰了,又给她倒了一杯。喝了酒,秀梅的脸颊上便好像飞上了两朵桃花。

  对了,你想不想要个化妆盒?老王忽然说。

  我要那东西干啥,又没几件化妆品。

  真不想要?我做你也不要?

  你做?你真的要给我做?

  还能哄你?当然做了。

  那我就要了,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吧。就算我没几件化妆品,没多少东西可放,摆在柜子上也好看啊。

  那就说定了,拉钩。

  拉就拉。

  说笑够了,饭也吃过了,老王稍微歇缓了一会儿,就忙着出门。秀梅说,你这样子还咋去做活儿?要不下午别去了,在家好好睡一觉吧。老王摇摇头说,瞧你说的,我有这么娇气吗?再忙上一个下午,这家就完工了,咋能不去呢?秀梅笑笑,那你慢点儿走啊。老王看了她一眼,一摆手说,也就喝了几小杯,没事的。就出了门。

  到了楼房,老王看到三成早忙乎上了。

  老王也赶紧忙乎起来,他又抱过了那个东西,他现在要做的是打磨一下盒子的棱角,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好的东西所以好,关键是细部的东西处理得好,这是他多年的体会。

  两个人各忙各的,都很专注,房子里不时响起各种工具的声响。

  等他们把该做的做了,房间和工具也收拾妥当,这个下午也快过完了。

  好像是猜到他们该完工了,女主人也准时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自然是那个画家了。老王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还当完工了你也不来看一眼呢。女主人一进来就看到了摆放在客厅的化妆盒,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出了声,好,做得好,老王你真行啊。说着蹲下来,将那东西捧在了手里,一处一处地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是的,是抚摸自己的孩子,老王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一点。

  老王你做得真好,比家具店做的还要精细。女主人眼亮亮地说。

  笨手笨脚的,你觉着好就成。老王搓着手说。

  你昨天来过后,老王的心思就用在这个东西上了。三成插嘴说。

  是吗,真是太谢谢了。女主人说。

  老王听了当然高兴,觉得自己的功夫没白下,他心里有了一种被认可的欣慰和自豪。可是,老王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画家,看过后他心里就堵得慌,你这人咋还是没个话?都完工了,你也不说个话?他真的希望画家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半句都好。可是画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女主人手里捧着的化妆盒,好像他做的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火柴盒,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然后,就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听电话去了。老王心里一下凉透了,他真想揪住画家的衣领,照着那张大白脸给上一拳,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呢。

  女主人忽又出了声,老王,钉上去吧。

  老王愣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东西,进了卫生间。墙上早打了眼,老王找了几个木楔子,几下把它钉好了。女主人自然又是一番夸赞,又把手伸向了盒子薄薄的表皮,像伸向孩子娇嫩的肌肤。没错,它真像个孩子,一个娇嫩的女孩,这女孩就出自他的手下,是他生的,不,是他和女主人共同生的。她向他描绘了喜欢的样式,这里面就有了她的意思,他按照她的意思下工夫做,这里面自然就包含了他的心血,他的想像,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孩呢。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慌慌地跳了一下,他的脸甚至也有些涨红了。等那个画家再过来时,他几乎有些为自己的想法害羞了,匆匆地低下了头,好像画家会将他一把揪住,将他的人和想法彻底撕碎。但是没有,画家只是在他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好像是有什么着急事的样子。临走时,画家既像是对女主人,又像是对老王说,那我先走了啊,晚上饭店见。

  老王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画家走了。

  老王想,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在他家做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能一句评价的话也不说就走了呢。

  老王心里真是堵得慌呢,本来他还有件事,本来他想对女主人说,剩下的这点彩晶板可以送给我吗?但是画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能跟女主人要东西吗?不能,他要是开了口,那不就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吗?虽说女主人对他做的东西赞不绝口,可那个画家是那么的冷淡呀,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画家不说话他当然不能开口了。但三成却出了声,三成一点都不晓得他内心的纠结,竟然就没皮没脸地跟女主人开了口。女主人很快说,那就拿去吧,反正最后也是个扔。

  扔就扔了吧,我们拿走也没用。老王冷不防出了声。

  三成急了,想要说什么,却给老王暗暗捅了一下,不吭声了。

  女主人当然也不晓得老王内心的纠结,又说了些话,把工钱也付了,就让他们跟着她走,一起去吃圆工饭。三成当然高兴了,连个推让的话都没说就要跟着走。老王忽然又来了脾气,说你这么着急啊,不把工具搬过去,你就要走啊。三成一缩脖子,这不一点小事嘛,我这就把东西送过去。女主人在一边看着他们,很疑惑的样子,大概也不明白老王怎么忽然就来了脾气。

  最终,老王还是跟着女主人去了饭店。他本来不想去的,不想吃这顿饭,吃圆工饭是件愉快的事,可他心里疙疙瘩瘩的,自然就不想去了。但是女主人却固执地等在一边,态度又是那么诚恳,他再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

  到了订好的那个雅间,老王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还在想着那个画家,想着他怎么就不说一句话呢。他们刚刚坐下,画家就来了,画家一进饭店好像就变了个人,热情得一塌糊涂,本来老王是一点酒都不打算喝的,但是画家不依,一个劲地劝他,说都圆工了,一点都不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王经不住画家的劝,跟他碰了又一杯,到最后就有些高了。三成好像也有些高了。画家呢,看样子酒量挺大的,但是他一个人劝着他们两个喝,再大的酒量也不行,所以喝到最后,他的舌头也僵了。就这,他还要跟老王干杯。女主人急了,到后来不得不站起身宣布散席,说喝好了就行,以后免不了还会用老王做个小营生,肯定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老王也早有点招架不住了,跟着站起身,说以后吧,以后肯定有机会的。画家见众人都不喝了,只好也站起身,说,那就开路吧。出了饭店门,画家和老王告别时,竟然就伸出手臂将他搂住了,很亲密的样子。

  老王,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有灵气的木工,活儿做得都赶得上艺、艺术品了。画家嘴贴着老王的耳朵说。

  老王好像没听清,大着嗓门说,你说啥?

  画家也大着嗓门说,我说你做得太、太好了,你做的那个化妆盒简直就是一件艺、艺术品,绝了。

  你说我做了一件艺术品?

  没错,老王你不如跟我学画画吧,你有天赋,有灵气,你会像我一样,画出伟大的作品的。

  伟大?

  是的,伟、伟大。

  老王这下听明白了,听明白后,酒好像也一下子醒了许多,心里是说不出的悲凉。他真想对画家吼一句,你这烂人,咋现在才说这话?下午在你楼上时,你说一句多好啊,你要早说一句,我就会把那些剩料要下,给我家秀梅也做一个化妆盒。知道吗,我都对她许了愿啊。可是老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有点生硬地从画家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然后摇晃着走向了灯火辉煌的大街。

  (王保忠 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多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现在山西省作家协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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