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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里罗:“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10日10:3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邱华栋

  哈罗德·布鲁姆说:“当代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有四个,他们是菲里普·罗斯、科马克·麦卡锡、托马斯·品钦和唐·德里罗。”这四人中,唐·德里罗后来居上,不可替代的“复印美国人生活”的特点凸显了其重要性。

  复印美国人的生活

  1936年,德里罗出生于纽约市意大利移民聚集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学毕业之后,他到福特汉姆大学学习文学、哲学、神学和历史学,为写作积 累了广博的知识,也使他的小说呈现出开阔的视野。1958年,唐·德里罗开始文学写作。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约旦河》(1960年)就呈现出一种孤决的艺 术气质,带有后现代特点的滑稽和破碎感。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逸闻》(1971年)深入到美国独特的历史当中,书写了一个关于美国梦形成的故事。唐· 德里罗一出手就呈现出和别的作家不一样的风貌:他关心历史事件所映射出的当代社会问题,从中再结晶出思想来。

  长篇小说《球门区》(1972年)的题目暗示了人在世界上的存在,就犹如在球门区等待射门时的紧张状态。小说带有浓厚的存在主义印记,以小人物 的惶惶不安来折射现代人的精神焦虑,是一部对美国人进行精神分析的小说。随后的长篇小说《琼斯大街》(1973年)是对美国上世纪60年代文化反叛进行回 眸的作品,宣示了青年亚文化多姿多彩和鲜活的力量。《拉特纳星球》(1976年)带有科幻色彩,德里罗创造了一个叫拉特纳的星球来影射地球、甚至影射美国 当代社会现实。这个星球的人们为欲望所驱使,沉溺在物质主义漩涡中无法找到自己。在小说中,唐·德里罗以比较冰冷的叙述语调对物质和物体进行描绘,如同复 印机一样复印生活的原貌。这在他后来的作品中更加明显,最终,他创造了一个叙事语调冰冷、画面繁复、精确反映当代美国各个领域生活的文学世界。德里罗每部 小说的题材都不同,他喜欢书写经验之外的任何题材,视野开阔,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探索美国社会的本质。

  从《美国逸闻》到《走狗》的前后10年间,德里罗不断实验各种叙述语调,拓展小说题材,在对美国特性的挖掘上也很精到深入,在小说的结构形式和语言摸索上都有新发现,为他进一步寻找到一种独到的文学表达方式奠定了基础。

  美国文学杂志《新标准》如此评价唐·德里罗:“如果有谁对将美国人变成复印文本这件事情负责的话,那个人,就是唐·德里罗。”“复印”抓住了 唐·德里罗小说的一个最大特点。他的小说和安迪·沃霍尔的“波普”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唐·德里罗的小说又带有批判性的犀利锋芒和对人文精神堕落的深刻 质疑,以深度和广度呈现了复印背后的荒芜。

  白噪音覆盖的世界

  进入20世纪80年代,唐·德里罗由传统小说家完全变成了后现代色彩浓厚的小说家,逐步走向了创作的巅峰状态。1982年的长篇小说《名字》标 志着这个阶段的开始。这是一部关于语言、关于名字和命名的书。唐·德里罗试图告诉我们,不同的文化对于现实之所以会产生不同的理解,是因为存在着一个基本 的语言现实:语言规定着对世界的命名,这是人类的基本需要和能力,语言不仅表达了人的所思所想,也建构了一种符号化的、可以被认知的现实。从表面上看,作 品有着侦探小说的外壳,内里却是对时代症候的精神分析和语言语义学分析,是对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关系的透视,是对商业原则、军事情报、邪教文化在世界上隐 秘存在的揭示。在更深层次上,小说还将全球化带来的复杂现实和世界各地的不平衡与文化冲突、人和自我的冲突放到同一平面上呈现。

  1985年,唐·德里罗以《白噪音》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什么是“白噪音”?在给中文译者朱叶的信件中,唐·德里罗专门做了说明:“有一种可 以产生白噪音的设备,能够发出全频率的嗡嗡声,用以保护人不受诸如街头吵嚷和飞机轰鸣等令人分心和讨厌的声音的干扰或伤害。这些声音,如小说人物所说,是 ‘始终如一和白色的’。也许,这是万物处于完美之平衡的一种状态。”我们可以把这个解释作为进入和理解小说的钥匙。德里罗曾说:“如果写作是思考经过提炼 浓缩的形式,那么,提炼得最浓缩的写作,也许就会终结为关于死亡的思索。”《白噪音》正是他“关于死亡的思索”的产物,德里罗的研究者马克·奥斯蒂恩称此 书为“美国死亡之书”,在书中,“与死亡经验相联系”的白噪音,正是拒绝死亡的“人类的自然语言”,它十分均衡地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彻底覆盖了我们。

  《白噪音》的主人公杰克是美国私立大学的教授,他专门研究希特勒。小说按照结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波和辐射”中,唐·德里罗以第一 人称漠然和平静的口吻描述了一个由家庭、同事、学校和城市构成的了无生气的小世界。表面上看,小城是祥和、平静、安全的,但是,杰克却隐约地感到莫名的恐 惧和不安。他感到人类文明正在缓慢地、不知不觉地走向毁灭。仿佛感情被抽空的叙述口吻使读者觉得不妙,似乎有一种暴力和毁灭的力量在悄然聚集。

  第二部分“空中毒物事件”是小说的中断和间奏,篇幅很短。这个部分描述了一场化工厂泄露事故,揭示了人类遭受威胁的现实。据说,唐·德里罗描绘这场化学品泄漏事件,是对1979年发生在宾夕法尼亚三里岛的核工厂爆炸的真实写照。

  小说第三部分讲杰克发现妻子芭比特被一种药片控制了身心,杰克感到恼怒和恐惧,开始追查药片的来历,最终搜寻到了不法商人格雷的踪迹,决心要杀掉格雷。但他在追踪中发现格雷自己也在吃这种药片,因为他精神失常了……

  《白噪音》和现实主义小说、现代主义小说有很大不同,小说在结构上呈现出文本的多样和杂烩性质,电影蒙太奇和片段场景是小说结构的主体。它似乎 没有中心故事和人物关系的冲突,叙述也是一种没有感情色彩的平面叙述,人物扁平,情节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琐碎的,彼此之间并不呼应。小说以美国中产阶级 的日常生活片段和景象来呈现出美国后现代社会内部的精神问题。在消费和图像所主导的现代生活之下,人类精神状态的危机、环境污染的危机、人文精神死亡的危 机一一袭来。美国社会组织结构表面上严密齐整,却有着涣散和瓦解的实质,一种恒定的白噪音一直笼罩在头顶。

  来自历史的回声

  1988年唐·德里罗出版了以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天秤星座》。这是一部带有政治色彩,也带有明显的唐·德里罗特征的后现代小说。

  小说精心描述了刺杀肯尼迪总统的凶手奥斯瓦尔多的成长经历,折射出美国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特殊文化氛围、社会大潮和政治环境。小说在叙述风 格上带有现实主义底色,又带有印象主义的铺陈。在情节上,有大幅度的跳跃,也有省略和对内心的描绘。但是,在形式和语言的探索上,走得并不是很远。小说在 三种叙述人称之间来回转换,获得一些叙述的灵活视角。小说中最动人之处,是对奥斯瓦尔多成长历程和精神状态的描绘,以及对上世纪50年代之后美国社会文化 全方位的呈现,历史信息量巨大。小说有三个层面:肯尼迪遇刺的真实历史事件、叙述者本人虚构的故事以及作品中人物讲的故事。这三层故事相互消解,元虚构和 滑稽模仿——小说对历史的模仿、对以往作品的模仿以及对其自身的模仿——将真实人物推入了想象的时空,并演绎出一场荡气回肠的时代悲剧。

  这个阶段,唐·德里罗似乎对历史和政治的激情十分充沛,他的几部小说都和历史有关。而历史又是当代现实的回声和影子。199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 《毛二世》以印度裔英国作家拉什迪因为出版了小说《撒旦诗篇》而被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下令追杀的事件为背景,深入思考了在分裂和充满禁忌的世界中严重威胁 西方文明的因素,以及西方如何接受挑战等等。小说中,唐·德里罗超前地思考了恐怖分子、群众运动、大众和权力、集权和自由的问题。进入21世纪之后,人们 发现很多全球化时代种下的祸患,在这部小说中都有所揭示和呈现。

  “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

  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地下世界》可以说是德里罗最好的小说之一了。这部小说中,唐·德里罗纵横捭阖,书写了从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中期长达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

  《地下世界》以编年史的形式分成几部分,在时间上是顺序叙述,以上世纪50年代兴起的麦卡锡主义、1963年肯尼迪总统被刺、阿波罗飞船登月、 英国戴安娜王妃的意外死亡、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等50多年来美国和欧洲发生的历史标志性事件作为线索,连绵推进;又以美国当代普通人的生活作为历史事件的 陪衬,以活人的历史来映衬并没有真正死亡、不断在生活中发生影响的历史事件,旨在探求美国的特性和丰富性,试图以美国作家的眼光,对20世纪做总结性的回 顾,是一部美国人视角下的史诗。小说的题目也表明,在被美国各种媒体所引导的大众文化之外,还有一个被遮蔽的50年历史。这个历史由各种地下的潜在事件所 引起,以最终成为显像的事件所构成。英国著名作家马丁·艾米斯读完《地下世界》后说:“它也许是,也许不是一部伟大的小说,然而,毫无疑问,它已使唐·德 里罗成了一位伟大的小说家。”

  小说《大都会》(2003年)虽然篇幅不算长,但表现的内容却相当复杂。乍一看,小说似乎受到了《尤利西斯》的启发,以有限的时间去表现人在时 间中无限的可能性。但是这一次,唐·德里罗似乎是在表现纽约这个大都会的难以言表和全球化的某种特性。整部小说叙述了一个亿万富翁在一天里的遭遇,折射出 纽约这个世界大都会的风景。全球化和金融业的关系、恐怖主义和商业化、艺术和市场、大都市对人的威压和异化、性爱和身体意识等等,充斥在小说的缝隙里,仿 佛一个后现代话语的万花筒。

  2007年5月,唐·德里罗推出了长篇小说《坠落的人》,以“9·11”事件为背景,是很值得关注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以一个幸存者的眼光,重 新审视了那场发生在美国人眼皮底下、并且彻底地改变了美国人心灵的事件,表达了唐·德里罗对“9·11”之后美国社会现实趋于保守,对穆斯林不信任和文化 分裂的思考。作为密切观察社会走向的作家,唐·德里罗把他的触角也延伸到这场事件中,以一个幸存者的体验来折射它对美国人的影响。在“9·11”事件中, 律师基斯大难不死,他感到很无助,来到前妻莲妮家中寻求安慰。但很快,基斯就和过去的一个黑人女同事打得火热,还借赌博寻找排遣和刺激。莲妮本希望他们可 以和好,但是当“9·11”事件的阴影消失后,他们又回到了有裂痕的生活当中。在基斯和莲妮两条线索之外,唐·德里罗还描绘了另外两个男人的故事,一个是 行为艺术家,他不断地把自己用绳索悬挂到高楼大厦上,头冲下做出坠落的姿势,来表现特殊的感受和隐喻,也是对“9.11”事件的纪念性行为。另外一个男人 则是劫机者之一、恐怖分子哈马德,他如何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他的心理状态、行动原则和道德理念,唐·德里罗都给予了令人信服的想象和刻画。小说因此将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绕着一个巨大历史事件的生活全面展示出来,逼真地表现了美国人所处的时代氛围和心理境况。

  要想全面描绘和表现一个时代十分困难,但是唐·德里罗做到了。而他也指明了小说未来发展的一条道路,虽然大众化、商业化、图像化、网络化在不断 地侵蚀着小说,小说仍旧有着特殊的优势去描绘时代的全息图景。也因此,有人心怀着对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成熟和发达的19世纪的怀念,称颂唐·德里罗是“另一 种类型的巴尔扎克”。(邱华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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