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说“斑斑”

　　近十年左右的时间，中国儿童文学界把“趣”这个字看得很重，几乎将它看成是儿童文学的立命之本，看成是儿童文学的方向。有趣、轻松、幽默、诙谐，这些词成为中国儿童文学批评的热词。儿童文学是否必得有趣？我看也不一定。《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儿童文学的经典，但它的特色显然不在趣而在情。要说不以趣为特色的儿童文学经典还有很多，但与成人文学相比，“趣”在儿童文学这里确实是更普遍的美学特征。因为儿童本就是“趣”的化身，所谓“童趣”，已经把“儿童”和“趣”之间的关系清楚地摆了出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趣”究竟是什么样的“趣”？“斑斑加油”系列无疑是有趣的，“趣”是它的基本美学。但是，它的意义也许并不在趣上，我以为它的意义是，它向我们展现的是另外一番“趣”——雅趣。

　　我无意贬低“俗趣”，“俗”应当不是贬义词，但是当低俗的幽默到处横流的时候，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正是在这种困惑与担忧中，我读到了“斑斑加油”系列，雅致的、很有分寸的幽默，饱含智慧的趣，让阅读变得轻松，却始终不失格调，这也许与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有关：讲究的校园、物质条件优越的家庭和孩子、趣味高雅的老师……而我以为更与作者有关，她们有雅致的精神世界。

　　第二个话题是教养。这个话题已经很少被人谈及了，我们更喜欢谈论的话题是知识，是思想，是各种各样的观念。那个叫斑斑的小姑娘，从中国去了美国，去了休斯敦，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甚至语言不通，连上课的课堂都搞错，那个世界离她多么遥远，虽然她此刻已身处其中。那些美国孩子、美国老师也一样，觉得这个中国女孩离他们那么地遥远。这个小女孩最终怎样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怎么赢得了那么多的朋友？怎么使所有的老师都由衷地喜欢她，她可以骄傲地站在他们中间——当然她没有那个姿态，她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有那个姿态。她到底凭的是什么？两个字——教养，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中国女孩。教养表现在她的知识能力上，这是学习的结果，学习无疑是教养很重要的一部分。她是班上的数学之王，后来她各门成绩均在优等；知识显然是教养的一部分，但又肯定不是全部，还有谦逊，这种谦逊是东方式的，是东方美德。这个小姑娘永远是低调的，她不会昂着头，她只是永远笑着，她存在于人群中间，永远不会使她周围的人紧张，更不会遭到侧目。她有忍让与宽容，她的锋芒在心里，并不在言行上，哪怕是面对总是与她过不去的孩子，她尽量去原谅他，不去做尖锐的对峙与言词的抨击。这份教养来自民族精神，来自家教，当然也来自这个孩子的灵性与悟性，这份教养会使她走得更远。我无意要让儿童文学趋于说教的方式，去向孩子宣扬教养，但将教养作为一种美、作为净化的人性自然出现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我以为是必要的。

　　第三个话题是智慧。这三本书以轻松的语言显示出智慧，使我们对生活、人生、生命有一番思索。里面有大量的见解是非常富有哲理的，比如说“没有一种方式可以成为完美的妈妈，但是却有成千上万的方式让你成为好妈妈”，等等。这些语段提高了叙述的品质，使我们不仅感到事，还感到理，事和理的结合使“斑斑加油”得以与当下那些有事无理的作品区别开来。

　　第四个话题，它是中国教育一份珍贵的参照。我一直怀疑某些“思想家”对中国教育和西方教育的描述与判断的可靠性，这些思想家们在俨然以现代教育理念发言人的形象猛烈抨击中国教育的同时，主观地美化西方教育。中国教育被描绘成专制、压制、违背人性的，因而是落后的，是应当被废止和推翻的。而西方教育民主、自由、合乎人性，因而是先进的，是人类的方向，是文明应有的选择。而“斑斑加油”系列以广阔的胸怀，以温和理解的态度，客观地向我们呈现出了另一个世界的教育，它使我们知道，那个世界的教育固然与中国的教育有很大区别，但这个区别远不像一些教育思想家描绘的那样是一种天壤之别。这里照样有沉重的学习压力，照样有择校的痛苦和艰难，照样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在这里，学校每周二都会发给同学一大堆通知书，里面包括过去一周每位同学的表现、小测验试卷等，必须让家长签字然后再交还给老师。还有一些事务性的通知，让家长了解近期学校有什么活动。另外还有一张学校的周报，里面有五花八门的内容。这里一样将学生分成若干等级，分别授予红丝带、绿丝带、蓝丝带。斑斑因感冒缺勤，学校随即很郑重地给斑斑的妈妈发来语音电话：“你好，这是来自休斯敦学区的一条重要信息，科特小学通知你，你的孩子2010年10月18日未到校，请与学校办公室联系确认缺勤的原因，请谨记，正常出勤对孩子在学校的表现至关重要，我们希望每一天都在学校看到你的孩子。”区别当然是有的，主要表现在对事情的处理方式上。美国教育更智慧一些，更有弹性一些，不刻板，表现出的是宽容和理解。自由不可能是无边无际的，一个前行的社会永远不可能背弃竞争的机制。我赞成这套书作者的写作姿态，不去做孩子的代言人，不先入为主地随意评价不同教育制度的优劣。不要忘了一个事实，这个叫斑斑的小姑娘，之所以在美国“玉树临风”，是因为中国教育给了她优良的知识基础和人性基础。(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