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甲：一户农民的百年小康梦

茂德公在犁田间隙

　　想写一本书名就叫《农民》的书，是我多年的梦想。这个梦想可以追溯到我在山村插队的岁月，虽然那时我并不敢想象将来能写一本关于农民的书。这本书写的也不是我自己的插队生活。但可以这样说，假如我和朋友刘建没有经历过那一种插队生活，大约是写不出这部题为《农民》的长篇作品的。

　　我们写下的第一段话是：在中国全部的历史生活中，农民是以最艰辛的生存与劳动作出最大贡献的群体，他们虽处在社会最基层，却是全社会该用仰视的目光崇敬的。

　　中国农民是有梦想的。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中国农民的梦想也许是“中国梦”中最广阔的梦。无论生活多么贫穷与艰难，很多农民都怀着梦想去奋斗，去生儿育女，一代接一代地奋斗。《农民》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茂德公，以及茂德公的前三代和后三代都具有这样的典型经历。

　　今天，在珠三角地区，这位被村人称为“茂德公”的中国老农民形象比“肯德基”美国老爷爷更有名气。他的旗下有香辣酱厂、农业科技公司、生态农业体验园、文化传媒公司……在寸土寸金的广州番禺还有一座“茂德公草堂”。他本名就叫陈茂德。在互联网上搜索“茂德公”，会跳出4万多个相关条目。如今“茂德公”商标价值达数亿元人民币，茂德公算得上是中国最具品牌影响的老农民形象。

　　当然，他曾经很穷。他的家族世居雷州半岛上的足荣村。种田人图什么，图结婚睡觉生孩子？这谁都会。种田人图的是有文化，这才是最荣耀的。“读书肯用功，茅寮里面出相公。”这便是他的曾祖福源公曾有的梦想——梦想把儿子培养成知书达理的秀才。家有衣食，腹有诗书，这实在是这户农家在19世纪末的小康梦。

　　无奈福源公的两个儿子都因父辈在穷乡僻壤承担不起读书的费用而中断书塾学习。但福源公两代人省吃俭用，毕竟使福源公的长孙陈荣洲读了几年书，能看懂村中往来公文，能给村人的茅屋门前写上春联。

　　到四代孙陈茂德出生，遇军阀混战灾荒连连，半岛上的日子更加艰难，陈茂德16岁当上“新郎官”，新婚之夜新娘和衣而眠，竟不让新郎碰她，原因是他不识字。陈家觉得这尴尬像鞭子般抽打着自己的祖辈和自己，于是下决心让陈茂德16岁去读书。这是一个不识字的新娘逼新郎去读书的乡下故事。

　　读书一年念得出《三字经》《弟子规》，陈茂德长了不少自信，此后曾梦想勤劳置田当地主，不料土改的枪声把他的梦想打碎……此后经历“互助组”、“人民公社”，经历“大跃进”、“大炼钢”、“文革”和改革开放。

　　茂德公之子陈英昌在新中国上学曾梦想不负祖辈重望读书上大学，但“文革”中断了他的大学梦。然而读到初三的陈英昌毕竟成为村里的第一个拖拉机手，并拥有了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还办起村里的第一个碾米厂。

　　改革开放后有篇著名小说《李顺大造屋》，讲农民李顺大梦想造3间屋，二十多年没造成，到1977年冬，总算把屋造成了……此时的陈英昌率领全家仍住在茅草房里，他有句名言：“养子若不去读书，不如养个大肥猪。”他生有六个子女，别人赚钱建房，他一心一意投资孩子读书，交不起学费甚至不惜借“高利贷”。一定要有文化，否则要实现小康梦是不可能的。这已经不只是陈英昌的梦想，而是这个贫困农民的信仰。

　　他一家住茅草屋住到20世纪末，他的6个子女，除了其中之一因身体受伤中断学业，他把5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他不啻是卧薪尝胆专心培养孩子读书的典型。他家徒四壁时，读了书的孩子就是他最大的荣耀。

　　福源公以下第六代传人陈宇是其家族一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学金融，毕业后有了在银行工作的金饭碗，竟辞职，回乡把产业做在贫困家乡。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离乡离土进城去打工的农民超过两亿，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浩大的现象。大量青壮年农民进城打工，村中多是留守儿童、老人和妇女，许多村庄成了“空壳村”，贫困农村谁来建设？家乡的穷困靠谁来改变？这是当今农村最大的难题。陈宇的作为就做在这个最大的难题上。

　　如今茂德公一家盖起了花园式别墅，这并不是可炫耀的。但令人吃惊的是，茂德公家创建的樟树湾集团，投资数十亿元，在雷州半岛建设“雷文化体验休闲游”，进军包括文化产业在内的第三产业，立志要向世界推广雷州半岛旅游。我们并非选取一个富裕村来做研究和描述的对象。足荣村是中国改革开放30年后富省广东的一个贫困村，其地理位置无异于天涯海角，那里农民的坎坎坷坷、精神诉求、灵魂归宿，很少被外面的人们了解，譬如足荣村至今还在搞“消灭茅屋工程”。足荣村中一户农民，怎会有如此作为？

　　那么多人眼里看到的乡村除了穷，啥也没有，以致纷纷离土离乡去谋生。数不清的农村学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回乡的路，宁可漂泊在城市。那么多人往外走，陈宇却往回走，是什么因素让他看见家乡蕴藏的大财富？家乡有很多劳力资源，阳光灿烂的雷州半岛还有很多自然资源。家乡的红土地虽然贫瘠，但适合种植红辣椒。办个辣椒酱厂，方圆乡村的农民种辣椒也能有出路。把家乡的农民资源、穷山荒岛资源都用起来，改变村民离乡离土的流离生活，回归建设自己的家园。这可不是一个读了大学的年轻人独自归来了，这也不是一个我们常见的企业家如何创业成为富豪的故事，这是一个在穷乡僻壤试图改变贫穷家乡、尽可能争取共同富裕的故事。

　　“在家门口解决农民就业问题”，这就是当今农村最重大的建设。陈宇和乡亲们的实践中，暗含着拯救当今穷村的大道。这个大道中，其实蕴藏着众多农村有志青年可以汲取的创造小康生活的智慧。

　　2011年8月3日下午，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汪洋来到足荣村考察了茂德公食品有限公司工业园。5日的《南方日报》做了报道。汪洋同志充分肯定了陈宇回乡创业的做法，认为这个路子非常可贵，值得推广。

　　我们并不是在汪洋同志去足荣村视察后才写这个故事的。我们在此前两年已经开始访问这个还大部分是茅屋的村庄。我们知道小说《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曾经鼓舞了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无数城乡人民。梁生宝所处的时期，我国农民都热心于改变家乡贫穷面貌，而陈宇处在有知识有青春的男女青年纷纷离开穷村去城市找生计找前途的年代。君不见当今现实生活中的陈宇比从前小说中的梁生宝更为难得！这是我们感到有责任把这个年轻人介绍给众多有志青年的原因之一。我们的作品可能写得远不够精彩，但愿当地政府、文化界的人们乃至团中央能重视这个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年轻人。

　　每个家乡、每个民族，在困境中都要靠一代青年艰苦奋斗、发愤图强。在信息化时代到来的今天，已无法仅依靠传统农业方式来维持农民生计，更无法仅依靠传统的农业生产技术来建设新农村。真正的贫困是旧有的生产方式的贫困，这样的穷村已迫切需要如陈宇这样的新青年运用新技术、新的生产和经营方式，将农村劳动力组织起来，并使传统耕作方式注入新的科学因素得以再生。

　　茂德公家族摇曳百年的小康梦看来终成现实。然而仅有一家人的富裕，不可能使一个穷村全都实现真正的小康。茂德公家族深深体会到缺少科学文化不可能改变穷困生活，多年来茂德公集团拿出数百万元资助足荣村数百名学生读书，把“全村每户至少出一名大学生”的大红横幅一年四季悬挂在村中。这已不仅仅是陈宇个人的意识，而是对祖辈崇尚文化的延续。如今这个只有千余人的小村出了百余名大学生，堪称奇迹。

　　今天我们走在足荣村，看到村民住得很松散，范围很大。陈宇在家乡竟修起了环绕全村的“足荣村一环路”，我们顿时非常感动。有了一环，将来会不会有二环、三环？陈宇在足荣村还建起了中国村庄最大的文化广场，比很多县城的广场都大。祖辈父辈都问他：为什么要建得这么大？他说广场有多大，村庄的前途就有多大。不可小看梦想，也不能嘲笑共同富裕奔小康的梦想，即使在最贫穷的日子里，中国农民永远有渴望美好的梦想，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

　　茂德公家庭是中国传统式的农民大家庭，四世同堂，共有17对夫妇，48口人，每个小家庭都和睦完整。足荣村从村头到村尾，排着一长列大石头，每块大石上都刻着一个字：德。真草隶篆，神韵飞扬。中国纵然自古重德，但几千年也没见哪个地方刻了这么多“德字石”立在村庄。我想，在其中隐含的不只是梦想，还有中国农民万古不变的精神坚守。

　　人类发明农耕的历史已有万年，工业时代只有250年上下。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主要是建立在农耕文明上的历史，换句话说，主要是农民的历史。20世纪至今，中国农民经历了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信息时代。茂德公一家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乡村之家、农民之家。茂德公一家一百多年经历了剧烈的时代变迁和精神嬗变，虽充满坎坷，但茂德公家的百年变迁，其悲伤与欢乐、吃苦和勤劳、理想和灵魂，以及一代比一代强的走向和现状，仍可以是百年来中国农村社会和农民进步的缩影。(王宏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