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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屋里人”与“陪房丫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6日15: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彬

  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是一个谜。

  之所以说是谜,在于宝玉听说秦氏死了以后的表现:“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随即下床,换上衣服,去宁国府吊唁,贾母怎么也拦不住。宝玉的反应为什么如此悲痛、强烈?

  这就不由得令人回想第五回,贾母带宝玉去宁国府赏梅,“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秦可卿让宝玉到她的房间,只闻得一股细细甜香,宝玉“愈觉眼饧骨软”,“刚合上眼,便恍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秦氏至一所在”,见到警幻仙子,谓其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说毕,“秘授以云雨之事”,“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正在缱绻之际,突然窜出一只夜叉般的怪物,吓得宝玉汗如雨下,失声叫道“可卿救我!”听到宝玉的呼喊,秦可卿很是纳闷:“我的小名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这当然令人奇怪,宝玉和秦氏的关系仅仅是梦境之中的旖旎风光吗?

  再说众人,见宝玉迷迷糊糊,若有所失,急忙“端上桂圆汤来”,宝玉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黏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这是怎么了。”宝玉的脸忽地通红,把袭人的手一捻。袭人是个聪明女孩,年龄比宝玉又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得红了脸面”。回到荣府,袭人趁旁人不在的时候,另取一件内裤给宝玉换上,问宝玉:“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遂把梦中之事说与袭人,并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受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从此以后,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则更加尽职尽责。为什么会是这样,袭人为什么愿意和宝玉发生两性关系?“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又是什么理论支撑?这就涉及到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屋里人”制度。屋里人也称房里人,金启孮在《谈北京的满族》一书中忆述:“府邸世家的王公,在年纪十五六岁时就要放‘房里人’”,“嫡室迎娶来时,丈夫家中已有‘房里人’;又加上自己家中父、兄辈也有‘房里人’,所以视为当然”,而不以为异。《红楼梦》中的袭人便是屋里人的摹本,而且得到王夫人的认可,只是瞒着贾政罢了。一天,王夫人准备把丫鬟彩霞放出去,让其“父母择人”,彩霞与贾环有旧,恐怕日后发生变故,便让妹子小霞来找赵姨娘。赵姨娘与彩霞素日“契合”,“巴不与了贾环,方有个臂膀”,“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很不甘心,便对贾政说及此事。贾政听了,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与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贾政也是要给宝玉和贾环安排屋里人,只是与赵姨娘主张的时间、对象不同而已。

  与屋里人相对应是“陪房丫头”。陪房丫头是新娘子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红楼梦》中的平儿便属于陪房丫头。如果陪房丫头被主人收了房,也便成为屋里人,时称通房大丫头,二者是一个辩证关系。《红楼梦》第六十五回,仆人兴儿与尤二姐在谈到凤姐时,主仆二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我把它抄录下来,便可以简洁地说明二者的关系。

  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志,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甘休善罢?人家是醋坛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得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

  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她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她的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路。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做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衷心赤胆服侍她,所以才容下了。”

  还有一个因素,用金启孮的话是将自己的陪房丫头收为“屋里人”,实际上是一种增加自己力量的战术,“因为陪房丫头多半是出嫁姑娘的心腹”。鼓励丈夫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收为屋里人,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现象,但都做得很隐蔽,以博得贤惠名声。像凤姐那样,做得太露骨了,自然要受到非议,即便是在仆人的舆论中,比如《红楼梦》里的兴儿口中,也要遭到贬议。而且乘花轿来的新娘子很少把丈夫原来的屋里人排挤出去,凤姐那样的做法,不到半年,便统统赶走,是极其罕见的,因此兴儿说她不是醋坛子,而是醋缸醋瓮。其时的社会不待见这样的做法。

  但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男主人原来放的屋里人,还是后来被女主人安排的屋里人,她们的前景会是怎样呢?金启孮的描述是:

  屋里人(称姑娘)→ 姨奶奶→ 姨太太→ 侧老太太→ 侧夫人→侧福晋

  这是王府中的屋里人,如果不是王府,而是公府,比如《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则只到侧夫人为止,因为那里没有福晋,自然也就不会有侧福晋。然而,这样的上升途径又何其难也!首先是有没有儿子,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条件;其次是与主人的关系,是否得到主人的宠爱。对屋里人而言,在这条上升的路途中充满了艰辛与难于确定的因素,十人之中有九人不能成功,即便是成功了,囿于嫡庶观念,她们的子女与家人依然要受到种种排斥与限制,这当然不是人物性格而是残酷的社会与时代缩微。研读《红楼梦》,分析其中的人物形象与人物性格,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仅仅巡弋于表层肌理,显然还是不够,而应当延伸至历史的深层与幽曲之处。用薄明的烛火探秘“希夷微旨”,从而照亮繁杂阔广的社会画卷,《红楼梦》对当代文学的启示,或者说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在于此而难以回避。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发现,贾母训斥贾琏:“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公子出身,活打嘴了!”贾母所说“屋里的人”即指平儿。(王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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