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从一首钱诗谈乱点鸳鸯谱

　　《钱锺书研究》第二辑，载有方丹《我所认识的钱锺书》一文，第三节的标题有点吊诡：《一首“反诗”》。读后知为钱先生1974年写赠作者的一首七律，他持以请教香港某学者，学者看了说，“诗中有批评毛泽东的意思”，并劝他别再拿给别人看。时过境迁，方丹先生公布出来，请读者看原诗，有无影射，自己下结论。

　　我仔细辨识钱氏原迹的照片，对照释文后发现：第一，这是一首论做诗的诗，根本与影射风马牛不相及。而这位学者信口开河的原因，是他不知道第七句的“虔礼谱”是一个典故，是解读这首诗的钥匙；误认为“钥匙”是“五合”二字，于是得出牵强附会的结论。第二，文中释文错释了三个字。

　　钱诗全文如下：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        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

　　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

　　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

　　意思是说：人主动找诗，不如等诗来找我，两者之间，就像抓逃犯与等朋友大不一样。比如月夜泊巫峡、舟中听猿猴啼叫；骑驴过灞桥，迎面来风卷雪花，诗就会不请自来。或在马上、枕上、厕上，诗也往往不期而至；或在酒酣耳热之际，诗句一呼即应。参看一下《虔礼谱》中的“五合”论，就会明白这种诗来寻人、“偶然欲作”的情况，最能写出好诗。

　　“虔礼谱”指唐代孙过庭(字虔礼)的《书谱序》。孙过庭是唐代垂拱年间的书法家兼书法理论家，吴郡人。其《书谱序》是中国书法史上最著名的书学论著和草书法帖。文中在议论书家对案挥毫时，会受到主观、客观因素的影响，提出“五乖五合”的说法：“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自有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这段话是说：作书时遇到“合”(合适)的条件，写出的字就会灵动遒媚；碰上“乖”(违抝)的条件，写出的字就会生涩散乱。大致说来，有五种“合”：事务闲心情好，谢盛情感知己，天气爽呼吸畅，纸发墨墨宜纸，忽然间起兴致。“乖”也有五种：心急手迟，迫于形势，天气燥热，纸墨不称手，倦怠无情绪。乖与合之间，优劣的差别一目了然。大体上，时候好不如工具好，工具好不如兴致好。如果五种“乖”碰到一起，就会思绪窒塞，手腕僵木；要是五种“合”都遇上了，就会精神融通，运笔灵动。这就是“五合可参虔礼谱”一句的出处。“三上”则为欧阳修说他的诗文皆出自马上、枕上、厕上的话。

　　“巫峡猿声”、“灞桥驴背”二句，令人联想起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和陆游“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都是身在其境、诗来寻我的好例。顺便说说，钱先生有一段讲诗人与驴的关系的文字很有趣，大意是：古代官员骑马，农夫骑牛；诗人的身份，上不配乘马，下不屑跨牛，所以驴是诗人最得体的坐骑。

　　总之，钱先生这首诗是论做诗的，明白无误：不要为写诗而去找诗，而应当等诗情诗兴油然而生时再写，两者大有区别；这个道理，可以用孙过庭《书谱序》中“乖合之际，优劣互差”的说法作印证。八句诗，第一句就明确说做诗，最后一句还是说的做诗。那位学者从中看出了批评毛泽东的含义，真是匪夷所思。据方丹文章，那位学者主要是根据“五合”一词看出来的：五合就是“六合”少了一合，少一合就是少了“天”，天就是最高统治者。如此推演下来，这首诗就成了批评毛泽东，不宜出示别人了。海外人士，常认为大陆人看什么都把政治因素放在首位，其实他们有过之无不及。例如写文学史、发奖金之类。

　　方丹先生释文的三个误字是：“钩来”句的“钩来”误释为“钓采”，末句“最能工”的“最”误释为“寂”，当是对不辨草法所致。(戴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