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事事随缘

　　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别人毫无根据的非议和为难，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不爽的事。上中学的时候，有个星期天在教室里给一个缺了课的女同学补习，被一个极要好的男同学给老师打小报告，说我早恋。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找去好一通语重心长的训斥。我从此与那男同学绝交。在乡下插队8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在县城做临时工的机会，做得好，有可能转正。我很是兢兢业业，却受不了气。有一次，我上级的上级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一次又一次地退回我交上去审阅的一个报道稿：第一次是因为他有改动，让我誊写清楚；第二次是让我把誊在横格稿纸上的文字誊在方格稿纸里；第三次是让我誊一行空一行——给他留出再修改的空间。前两次我都咬牙忍住了，这一次怎么也压抑不住，誊着誊着忽然把笔尖穿透稿纸猛插在桌上。接着又一把一把扯碎了那稿子，扔到窗外的雪地上。把办公室的其他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几位老大哥慌忙跑出去，仔细地一张一张捡回来，拼拢，粘好，再按那领导的要求规规矩矩誊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呈送上去，我那次的临时工就做到头了，只有卷铺盖回乡下了。

　　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关于韩信如何受胯下之辱，越王勾践如何卧薪尝胆，司马迁如何受了宫刑还完成巨著一类的教诫，心里总忍不住犯嘀咕：人干吗非要成就什么伟业呢？换了我，了不得就是一个不活罢了，干吗要活得那么窝囊！长大了，有了家小，懂得了一个男人担着许多责任，才知道，忍耐——哪怕是对非难甚至侮辱的忍耐，并不一定是要成就什么伟业，而是做人的一门必要功课。

　　那年我的长篇《裸体问题》出版。有一次受单位分派参加一个行业的会议，吃饭的时候，一桌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却不知怎的他们忽然说起了我，有一位说那家伙我太知道了，就住我们家楼下，早玩完了，小说越写越烂，只好拿“裸体问题”叫卖，靠脱裤子招惹人了，纯粹下三滥！低级也就罢了，还挺拿自己当回事，成天人模狗样的冒充大腕儿！文人没几个像样的，多是这种穷酸角色，又可怜又讨嫌。

　　看着这位凭空冒出的“邻居”妙语连珠，绘声绘色，我真是瞠目结舌。退回去10年，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但这一次我却格外平静，想，他的蔑视似乎并非冲我一个人的，只不过拿我做了靶子——说长篇拙作《裸体问题》这书名低级趣味，报纸上也发表过读者来信的。不能说他骂得没有一点根据。

　　幸好那时我已经懂得了忍耐。事后知道，这位仁兄是一家外企的部门负责人，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惟一一点缺憾是闲时也喜欢吟诗作赋，只是在公开报刊发表不了，心里就有了怨气。倘若我当时拍案而起，痛快是痛快了，却没准就得罪了一位当代的李白杜甫，这就违背了我所在社团的工作宗旨。

　　忍辱是很难的一桩事情，特别是忍受当众侮辱。在大乘佛法里，六波罗蜜佛只讲了一个“忍”，《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说：“一切法得成于忍”。据说，佛法传到中国，翻译经卷的法师基于中国读书人把侮辱看得非常严重，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杀头可以忍受，侮辱不能忍受，便特地在“忍”下面加上“辱”，成为忍辱波罗蜜：如果辱都可以忍，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忍？

　　佛教把忍耐分为三大类。第一类就是讲对人为的加害要能够忍受。忍人家对你的侮辱、对你的陷害。能忍，心清净，修道容易成就，这是最大的福报。事事能忍，时时能忍，处处能忍，是禅定的前提。一个不能忍的人，无法修禅定。忍是精进的预备功夫，能忍才谈得上精进。

　　人们要想有所成就，忍是功夫、是关键，中国谚语也讲“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的意义深广无尽，最重要的就在日常生活当中，人不能够脱离社会生存。大家在一起生活，不能忍，麻烦就多了。《无量寿经》说，“先人不善，不识道德，无有语者”，拒绝良好的教育，养成不善的习气，就很不容易跟大众相处。

　　成就并不一定只是某种事业，也可以是一种做人的品行。不能忍的表情很难看，让别人反感，不愿或不敢接近，无法生欢喜心。这无论从佛法还是从世法上讲，都是失败而不是成就。

　　忍就是在日常生活当中，事事随缘。不能忍就不能随缘。一味任从自己的好恶行事，就会孤立。个人的好恶是一种烦恼，是心不清净。放下好恶，宽容人事，哪怕是在常人看来难以宽容的人事，就是随喜功德，就是忍辱波罗蜜。先学会感恩，然后学会帮助跟你无关的人，然后学会对伤害你的人慈悲，最后学会对所有人都平等慈悲，就是尽善尽美。修忍辱修到尽善尽美，就是庄严境界。

　　当然，我们一般人未必一定要达到那么高的境界。但不让别人厌恶，不树立不必要的对立面，还是应该尽可能做到的吧。(陈世旭)